朱自清散文精選 朱自清散文集有哪些
朱自清散文精選
朱自清(1898—1948),現(xiàn)代著名散文家。祖籍浙江紹興,自稱 我是揚州人。敦厚樸實,嚴肅認真是朱自清先生為人的一大特點。下面就是學(xué)習(xí)啦小編給大家整理的朱自清散文精選,希望大家喜歡。
朱自清散文精選一:德瑞司登①
、俳褡g名為:德累斯頓。德瑞司登(???????)在柏林東南,是靜靜的一座都市。
歐洲人說這里有一種禮拜日的味道,因為他們的禮拜日是安息的日子,靜不過。這里只有一條熱鬧的大街;在街上走盡可從從容容,斯斯文文的。街盡處便是易北河。河穿全市而過,彎了兩回,所以望不盡。河上有五座橋,彼此隔得遠遠的,顯出玲瓏的樣子。臨河一帶高地,叫做勃呂兒原。站在原上,易北河的風(fēng)光便都到了眼里。這是一個陰天,不時地下著小雨;望過去清淡極了,水與天亮閃閃的,山只剩一些輪廓,人家的屋子和田地都黑黑兒的。有人稱這個原為“歐洲的露臺”,未免太過些,但是確也有些可賞玩的東西。從前有位著名的文人在這兒寫信給他的未婚夫人,說他正從高岸上望下看,河上一處處的綠野與村落好像“繡在一張?zhí)鹤由?rdquo;;“河水剛掉轉(zhuǎn)臉親了德瑞司登一下,馬上又溜開去”。這兒說的是第一個彎子。他還說“繞著的山好像花箍子,響藍的天好像在意大利似的”。在晴天這大約是真的。
德瑞司登有德國佛羅倫司之稱,為的一些建筑和收藏的畫。這些建筑多半在勃呂兒原西南一帶。其中堡宮最有意思。堡宮因為鄰近舊時的堡壘而得名,是十八世紀初年奧古斯都大力王(?????????????????)吩咐他的建筑師裴佩莽(??E?????a??)蓋的。奧古斯都膂力過人,據(jù)說能拗斷馬蹄鐵,又在西班牙斗牛,刺死了一頭最兇猛的;所以稱為大力王。他是這座都市的恩主;凡是好東西,美東西,都是他留下來的。他造這個堡宮,一來為面子,那時候一個親王總得有一所講究的宮房,才有威風(fēng),不讓人小看。二來為展覽美術(shù)貨色如瓷器,花邊等之用。他想在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多招徠些外路客人,好讓他的百姓多做些買賣,以繁榮這個地方。他生在“巴洛克”(?a?????)時代,雖然傾心法國文化,所造的房子卻都是德國“巴洛克”式。“巴洛克”式重曲線,重裝飾,以華麗炫目為佳。堡宮便是代表。宮中央是極大一個方院子。南面是正門,頂作冕形,叫冕門;分兩層,像樓屋;雕刻精細,用許多小柱子。兩邊各有好些拱門,每門里安一座噴水,上面各放著雕像,F(xiàn)在雖是黯淡了,還可想見當(dāng)年的繁華。西面有水仙出浴池。十四座龕子擁著一座大噴水,像一只馬蹄,繞著小小的池子;每座龕子里站著一個女仙出浴的石像,姿態(tài)各不相同。龕外龕上另有繁細的雕飾。這是宮里最美的地方。
堡宮現(xiàn)在分作幾個博物院,盡北頭是國家畫院。德國藏畫,要算這里最精了。也創(chuàng)始于奧古斯都,而他的兒子繼承其志。奧古斯都自己花錢派了好多人到歐洲各處搜求有價值的畫。到他死的時候,院中已有好些不朽的名作。他的兒子奧古斯都第二在位三十年,教大臣勃呂兒伯爵主持收買名畫。一七四五年在威尼斯買著百多張意大利重要的作品,為阿爾卑斯山以北所未曾有。一七五四年又從意大利得著拉飛爾的歇司陀的《圣母圖》。這是他的杰作。圖中間是“圣處女”與“圣嬰”,左右是圣巴巴拉與教皇歇克司都第二,下面是兩個小天使。有人說“這張畫里圣處女的臉,美而秀雅,幾乎是女性美的最完全的表現(xiàn),真動人,真出色”。最妙的,端莊與和藹都夠味,一個與耶穌教毫不相干的游客也會起多少敬愛的意思。圖中各人的眼光奇極;從“圣處女”而圣巴巴拉而小天使而教皇,恰好可以鉤一個橢圓圈兒。這樣一來,那對稱的安排才有活氣。畫院馳名世界,全靠勃呂兒伯爵手里買的這些畫,F(xiàn)在院中差不多有畫二千五百件,以意大利及荷蘭的為最多。畫排列得比那兒都整齊清楚,見出德國人的脾氣。十八世紀意大利畫家卡那來陀在這里住過,留下不少腐刻畫,畫著堡宮和街巷的景色。還有他的威尼斯風(fēng)景畫,這兒也多,色調(diào)構(gòu)圖,鮮明精巧,為別處收藏的所不及。
大街東有圣母堂,也是著名的古跡。一七三六年十二月奧古斯都第二在這里舉行過一回管風(fēng)琴比賽會。與賽的,大音樂家巴赫(?a??)和一個法國人叫馬降的。那時巴赫還未大大出名,馬降心高氣傲,自以為能手。比賽的前一天,巴赫從來比錫來,看見管風(fēng)琴好,不覺技癢,就坐下彈了一回。想不到馬降在一旁竊聽。這一聽可夠他受的。等不到第二天,他半夜里便溜出德瑞司登了。結(jié)果巴赫在奧古斯都第二和四千聽眾之前演了出獨腳戲。一八四三年樂圣瓦格納也在這里演奏過他的名曲《使徒宴》。哥德也站在這里的講臺上說過話,他贊美易北河上的景致,就是在他眼前的。這在一八一三年八月。教堂上有一座高塔頂,遠遠的就瞧見。相傳一七六九年弗雷德力大帝攻打此地,想著這高頂上必有敵人的瞭望臺,下令開炮轟。也不知怎樣,轟了三天還沒轟著。大帝又恨又惱,透著滿瞧不起的神兒回頭命令炮手道:“由那老笨家伙去罷!”
德瑞司登瓷器最著名。大街上有好幾家瓷器鋪?磥砜慈,只有舞女的裙子做得實在好。裙子都是白色雕空了像紗一樣,各色各樣的折紋都有,自然不能像真的那樣流動,但也難為他們了。中國瓷器沒有如此精巧的,但有些東西卻比較著有韻味。
1933年3月13日作。
朱自清散文精選二:西行通訊
一
圣陶兄:
我等八月二十二日由北平動身,二十四日到哈爾濱。這至少是個有趣的地方,請聽我說哈爾濱的印象。
這里分道里,道外,南崗,馬家溝四部分。馬家溝是新辟的市區(qū),姑不論。南崗是住宅區(qū),據(jù)說建筑別有風(fēng)味;可惜我們?nèi)r,在沒月亮的晚上。道外是中國式的市街,我們只走過十分鐘。我所知的哈爾濱,是哈爾濱的道里,我們住的地方。
道里純粹不是中國味兒。街上滿眼是俄國人,走著的,坐著的;女人比那兒似乎都要多些。據(jù)說道里俄國人也只十幾萬;中國人有三十幾萬,但俄國人大約喜歡出街,所以便覺滿街都是了。你黃昏后在中國大街上走(或在南崗秋林洋行前面走),瞧那擁擁擠擠的熱鬧勁兒。上海大馬路等處入夜也鬧攘攘的,但亂七八糟地各有目的,這兒卻幾乎滿是逛街的。
這種忙里閑的光景,別處是沒有的。
這里的外國人不像上海的英美人在中國人之上,可是也并不如有些人所想,在中國人之下。中國人算是不讓他們欺負了,他們又怎會讓中國人欺負呢?中國人不特別尊重他們,卻是真的。他們的流品很雜,開大洋行小買賣的固然多,駕著汽車沿街兜攬乘客的也不少,赤著腳愛淘氣的頑童隨處可見。這樣倒能和中國人混在一起,沒有什么隔閡了。也許因白俄們窮無所歸,才得如此;但這現(xiàn)象比上海沈陽等中外雜居的地方使人舒服多了。在上海沈陽冷眼看著,是常要生氣,常要擔(dān)心的。
這里人大都會說俄國話,即使是賣掃帚的。他們又大都有些外國規(guī)矩,如應(yīng)諾時的“哼哼”,及保持市街清潔之類。但他們并不矜持他們的俄國話和外國規(guī)矩,也沒有賣弄的意思,只看做稀松平常,與別處的“二毛子”大不一樣。他們的外國化是生活自然的趨勢,而不是奢侈的裝飾,是“全民”的,不是少數(shù)“高等華人”的。一個生客到此,能領(lǐng)受著多少異域的風(fēng)味而不感著窒息似的;與洋大人治下的上海,新貴族消夏地的青島,北戴河,宛然是兩個世界。
但這里雖有很高的文明,卻沒有文化可言。待一兩個禮拜,甚至一個月,大致不會教你膩味,再多可就要看什么人了。這里沒有一月像樣的書店,中國書外國書都很稀罕;有些大洋行的窗戶里雖放著幾本俄文書,想來也只是給商人們消閑的小說罷。最離奇的是這里市招上的中文,如“你吉達”,“民娘九爾”,“阿立古鬧如次”等譯音,不知出于何人之手。也難怪,中等教育,還在幼稚時期的,已是這里的最高教育了!這樣算不算梁漱溟先生所說的整個歐化呢?我想是不能算的。哈爾濱和哈爾濱的白俄一樣,這樣下去,終于是非驢非馬的畸形而已。雖在感著多少新鮮的意味的旅客的我,到底不能不作如此想。
這里雖是歐化的都會,但閑的處所竟有甚于北平的。大商店上午九點開到十二點,一點到三點休息;三點再開,五點便上門了。晚上呢,自然照例開電燈,讓炫眼的窗飾點綴坦蕩蕩的街市。穿梭般的男女比白天多得多。俄國人,至少在哈爾濱的,像是與街有不解緣。在巴黎倫敦最熱鬧的路上,晚上逛街的似乎也只如此罷了。街兩旁很多休息的長椅,并沒有樹蔭遮著;許多俄國人就這么四無依傍地坐在那兒,有些竟是為了消遣來的。閑一些的街中間還有小花園,圍以短短的柵欄,里面來回散步的不少。--你從此定可以想到,一個廣大的公園,在哈爾濱是決少不了的。
這個現(xiàn)在叫做“特市公園”。大小仿佛北平的中山公園,但布置自然兩樣。里面有許多花壇,用各色的花拼成種種對稱的圖案;最有意思的是一處入口的兩個草獅子。是蹲伏著的,滿身碧油油的嫩草,比常見的獅子大些,神氣自然極了。園內(nèi)有小山,有曲水,有亭有橋;橋是外國式,以玲瓏勝。水中可以劃船,也還有些彎可轉(zhuǎn)。這樣便耐人尋味。又有茶座,電影場,電氣馬(上海大世界等處有)等。這里電影不分場,從某時至某時老是演著;當(dāng)時頗以為奇,后來才知是外國辦法。我們?nèi)サ哪翘,正演《西游記?不知別處會演些好片子否。這公園里也是晚上人多;據(jù)說俄國女人常愛成排地在園中走,排的長約等于路的闊,同時總有好兩排走著,想來倒也很好看。特市公園外,警察告訴我們還有些小園子,不知性質(zhì)如何。
這里的路都用石塊筑成。有人說石頭路塵土少些;至于不用柏油,也許因為冬天太冷,柏油不經(jīng)凍之故?傊瑝m土少是真的,從北平到這兒,想著塵土要多些,那知適得其反;在這兒街上走,從好些方面看,確是比北平舒服多了。因為路好,汽車也好。不止坐著平穩(wěn)而已,又多!又賤!又快!滿街是的,一揚手就來,和北平洋車一樣。這兒洋車少而貴;幾毛錢便可坐汽車,人多些便和洋車價相等。開車的俄國人居多,開得“棒”極了;拐彎,倒車,簡直行所無事,還讓你一點不擔(dān)心。巴黎倫敦自然有高妙的車手,但車馬填咽,顯不出本領(lǐng);街上的Taxi有時幾乎像驢子似的。在這一點上,哈爾濱要強些。胡適之先生提倡“汽車文明”,這里我是第一次接觸汽車文明了。上海汽車也許比這兒多,但太貴族了,沒有多少意思。此地的馬車也不少,也賤,和五年前南京的馬車差不多,或者還要賤些。
這里還有一樣便宜的東西,便是俄國菜。我們第一天在一天津館吃面,以為便宜些;那知第二天吃俄國午餐,竟比天津館好而便宜得多。去年暑假在上海,有人請吃“俄國大菜”,似乎那時很流行,大約也因為價廉物美吧。俄國菜分量多,便于點菜分食;比吃別國菜自由些;且油重,合于我們的口味。我們在街上見俄國女人的脛癡肥的多,后來在西伯利亞各站所見也如此;我們常說,這怕是菜里的油太重了吧。
最后我要說松花江,道里道外都在江南,那邊叫江北。江中有一太陽島,夏天人很多,往往有帶了一家人去整日在上面的。島上最好的玩意自然是游泳,其次許就算劃船。我不大喜歡這地方,因為毫不整潔,走著不舒服。我們?nèi)サ囊巡皇菚r候,想下水洗浴,因未帶衣服而罷。島上有一個臨時照相人。我和一位徐君同去,我們坐在小船上讓他照一個相。岸邊穿著游泳衣的俄國婦人孩子共四五人,跳跳跑跑地硬擠到我們船邊,有的浸在水里,有的爬在船上,一同照在那張相里。這種天真爛漫,倒也有些教人感著溫暖的。走方照相人,哈爾濱甚多,中國別的大都市里,似未見過;也是外國玩意兒。照得不會好,當(dāng)時可取,足為紀念而已。從太陽島劃了小船上道外去。我是剛起手劃船,在北平三海來過幾回;最痛快是這回了。船夫管著方向,他的兩槳老是伺候著我的。槳是洋式,長而勻稱,支在小鐵叉上,又穩(wěn),又靈活;槳片是薄薄的,彎彎的。江上又沒有什么萍藻,顯得寬暢之至。這樣不吃力而得討好,我們過了一個愉快的下午。第二天我們一伙兒便離開哈爾濱了。
此信八月三十一在西伯利亞車中動手寫,直耽擱到今日才寫畢。在時間上,不在篇幅上,要算得是一通太長的信了,一切請原諒罷!
弟自清,1931年10月8日,倫敦。
二
圣陶兄:
這一回說給你我們過西伯利亞的情形。
平常想到西伯利亞,眼前便仿佛一片莽莽的平原,黯淡的斜陽照著,或者凜冽的北風(fēng)吹著,或者連天的冰雪蓋著。相信這個印象一半從《勅勒歌》來,一半從翻譯的小說來;我們火車中所見,卻并不如此驚心動魄的--大概是夏天的緣故罷;臎稣\然不錯,但沿路沒有童山,千里的青綠,倒將西伯利亞化作平常的郊野了。只到處點綴著木屋,是向所未見。我們在西伯利亞七日,有五天都下雨;在那牛毛細雨中,這些微微發(fā)亮的木屋是有一種特別的調(diào)子的。
頭兩天是晴天,第一天的落日真好看;只有那時候我們承認西伯利亞的偉大。平原漸漸蒼茫起來,它的邊際不像白天分明,似乎伸展到無窮盡的樣子。只有西方一大片深深淺淺的金光,像是一個海。我們指點著,這些是島嶼;那些是船只,還在微風(fēng)中動搖著呢。金光炫爛極了,這地上是沒有的。勉強打個比喻,也許像熊熊的火焰吧,但火焰究竟太平凡了。那深深淺淺的調(diào)子,倒有些像名油畫家的畫板,濃一塊淡一塊的;雖不經(jīng)意,而每一點一堆都可見他的精神,他的姿態(tài)。那時我們說起“霞”這個名字,覺得聲調(diào)很響亮,恰是充滿了光明似的。又說到“晚霞”;“晚”的聲調(diào)帶一些冥沒的意味,便令人有“已近黃昏”之感。L君說英文中無與“霞”相當(dāng)?shù)淖郑荒芙凶?ldquo;落日”;若真如此,我們未免要為英國人悵惘了。
第二天傍晚過貝加爾湖;這是一個大大有名的湖,我所渴想一看的。記得郭沫若君的詩里說過蘇武在貝加爾湖畔牧羊,真是美麗而悲涼的想象。在黯淡的暮色中過這個寂寞的湖,我不禁也懷古起來了。晚餐前我們忽見窗外很遠的一片水;大家猜,別是貝加爾湖吧?晚餐完時,車已沿著湖邊走了。向北望去,只見渺渺一白,想不出那邊還有地方。這湖單調(diào)極了。似乎每一點都同樣的平靜,沒有一個帆影,也沒有一個鳥影。夜來了,這該是死之國吧?但我還是坐在窗前呆看。東邊從何處起,我們沒留意;現(xiàn)在也像西邊一樣,是無窮的白水。車行兩點多鐘,貝加爾湖依然在窗外;天是黑透了,我走進屋內(nèi),到底不知什么時候完的。
在歐亞兩洲交界處,有一段路頗有些中國意境,綿延不斷的青山與悠然流著的河水,在幾里路中只隨意曲了幾曲。山高而峻,不見多少峰巒,如削成的一座大圍屏。車在山下沿著河走;河岸也是高峻,水像突然掉下去似的。從山頂?shù)胶用,是整整齊齊的兩疊;除曲了那幾曲外,這幾里路中都是整齊的。整齊雖已是西方的好處,但那高深卻還近乎中國的山水詩或山水畫。河中見一狹狹的小舟,一個人坐著緩緩地劃槳,那船和人都是灰暗的顏色;這才真是中國畫了。
車中一間屋睡四個人,而我們只有三個。上車時想著能老占著一間屋就好。但晚上便來了一個女人,像是做工的或種地的。她坦然睡了上鋪;這在國內(nèi)是不會有的--我們不但是三個男人,并且是三個外國人!第二天她下車了,來的是三等車中唯一的紳士;他大概因為晚上我們出入拉門,擾他清夢,下一天搬到別屋里去。以后來的是兵,兵,兵!我們都說與兵有緣分呢。最后來了經(jīng)濟學(xué)博士,他的名字,我還記得,是約瑟,是玩紙牌時要按名記分,他告訴我們的。從前來者都只說俄國話,我們偶然也能答應(yīng)一兩個字;是從萬國臥車公司的指南上學(xué)來,如“不”“三個”“多少”之類。“不”字用得最多,伴著的是一搖頭。這自然干脆不過,但往往從此打斷了談話;到這地步,那一位大概不是站在門外窗口去看風(fēng)景,便是閉上眼睡覺。這位約瑟君卻不同,他除俄國話外,自己說還懂得法文;LH兩位都懂法文,我們立刻覺得屋里更有意思起來了。
但約瑟君的法文卻實在不夠用,他只能說些單字。LH兩位應(yīng)付得很費力,可是他愛說話極了,老是支支節(jié)節(jié)地談下去。他告訴我們,俄國報說漢口黨人燒了美孚煤油公司;又問起好幾個中國人的名字。難為他記得住這些名字!有一個下午,他拿了紙筆,畫了地圖,和我們議論天下大事。他說俄國從美國買機器,而賣糧食給它;中國從美國買糧食和日用品,白讓它賺了錢去。他在地圖上點了幾點,寫著,“血!”“血!”說中國只能將血滴給美國,沒有別的。他似乎以為中國全然美國化了,這樣?xùn)|西也問“亞美利加?”那樣也問“亞美利加?”甚至我送他一包香片,也問“亞美利加?”我們趕緊說“中國”,“中國”,才收下了。
他又問我們什么黨。我們?nèi)齻都不在黨;他奇怪極了,指著胸道,“我--博士--共產(chǎn)黨!”指在他身旁的朋友--也是經(jīng)濟學(xué)博士--道,“他--博士--共產(chǎn)黨!”他喜歡喝酒,常和他的朋友上飯車去喝。也邀過我們兩三次,總說,“同志--啤酒,”一面指著飯車那方面。我們都謝了。最后他似乎不大好意思,指點著道,“我--布爾喬--你們--普羅利特利亞特!”他又常指著他的衣服道,“不好看--俄羅斯;”指著我們的道,“亞美利加!”(兩三天后在另一車上和一個十八歲的俄國工人談話,一位高麗人給翻譯。這是個天真爛漫的工人,他的衣服比我們粗糙多了,可是比我們貴多了。他露出羨慕的顏色,但我想起約瑟君的話,倒有些羨慕他們。)他是個和藹的人,很幫我們的忙?斓侥箍茣r,他一面剝著松子(沿路見俄國人吃松子的甚多,一粒粒地摘下來嗑著,似乎比嗑瓜子有意思),一面告訴我們他有妻有子,現(xiàn)在家里等著他呢。又指著遠處,說他夏天和他們住在城外,天涼了才搬進城去。下車后他還特地到窗前來和我們揚手作別。他是黑頭發(fā),紫臉膛,繞腮胡根子;他說他現(xiàn)在是一個經(jīng)濟雜志編輯人。
本該下午兩點到莫斯科;誤了五點鐘,到時天已全黑了。去波蘭的車就要開;滿心想看看莫斯科,卻只見一片黑夜,我只得帶著最大的失望上車走了。第二天下午在波蘭換車上巴黎去。晚上到飯車吃飯,侍者穿著小禮服,鞠著躬和客人說話,客人也大都換上整齊的衣服端端正正坐著,與俄國飯車空氣大不相同。我漸漸有些拘束起來了。
弟自清,1931年11月15日,倫敦。
朱自清散文精選三:博物院
倫敦的博物院帶畫院,只檢大的說,足足有十個之多。在巴黎和柏林,并不“覺得”博物院有這么多似的。柏林的本來少些;巴黎的不但不少,還要多些,但除盧佛宮外,都不大。最要緊的,倫敦各院陳列得有條有理的,又疏朗,房屋又亮,得看;不像盧佛宮,東西那么擠,屋子那么黑,老教人喘不出氣?墒,倫敦雖然得看,說起來也還是千頭萬緒;
真只好檢大的說罷了。
先看西南角。維多利亞亞伯特院最為堂皇富麗。這是個美術(shù)博物院,所收藏的都是美術(shù)史材料,而裝飾用的工藝品尤多,東方的西方的都有。漆器,瓷器,家具,織物,服裝,書籍裝訂,道地五光十色。這里頗有中國東西,漆器瓷器玉器不用說,壁畫佛像,羅漢木像,還有乾隆寶座也都見于該院的“東方百珍圖錄”里。圖錄里還有明朝李麟(原作LiLing,疑系此人)畫的《波羅球戲圖》;波羅球騎著馬打,是唐朝從西域傳來的。中國現(xiàn)在似乎沒存著這種畫。院中賣石膏像,有些真大。
自然史院是從不列顛博物院分出來的。這里才真古色古香,也才真“巨大”。看了各種史前人的模型,只覺得遠煙似的時代,無從憑吊,無從懷想--滿夠不上分兒。中生代大爬蟲的骨架,昂然站在屋頂下,人還夠不上它們一條腿那么長,不用提“項背”了,F(xiàn)代鯨魚的標本雖然也夠大的,但沒腿,在陸居的我們眼中就差多了。這里有夜鶯,自然是死的,那樣子似乎也并不特別秀氣;嗓子可真脆真圓,我在話匣片里聽來著。
歐戰(zhàn)院成立不過十來年。大戰(zhàn)各方面,可以從這里略見一斑。這里有模型,有透視畫(dioramas),有照相,有電影機,有槍炮等等。但最多的還是畫。大戰(zhàn)當(dāng)年,英國情報部雇用一群少年畫家,教他們擱下自己的工作,大規(guī)模的畫戰(zhàn)事畫,以供宣傳,并作為歷史紀錄。后來少年畫家不夠用,連老畫家也用上了。那時情報部常常給這些畫家開展覽會,個人的或合伙的。歐戰(zhàn)院的畫便是那些展覽作品的一部分。少年畫家大約都是些立體派,和老畫家的浪漫作風(fēng)迥乎不同。這些畫家都透視了戰(zhàn)爭,但他們所成就的卻只是歷史紀錄,藝術(shù)是沒有什么的。
現(xiàn)在該到西頭來,看人所熟知的不列顛博物院了?脊艑W(xué)的收藏,名人文件,抄本和印本書籍,都數(shù)一數(shù)二;顧愷之《女史箴》卷子和敦煌卷子便在此院中。瓷器也不少,中國的,土耳其的,歐洲各國的都有;中國的不用說,土耳其的青花,渾厚樸拙,比歐洲金的藍的或刻鏤的好。考古學(xué)方面,埃及王拉米塞斯第二(約公元前1250)巨大的花崗石像,幾乎有自然史院大爬蟲那么高,足為我們揚眉吐氣;也有坐像。坐立像都僵直而四方,大有雖地動山搖不倒之勢。這些像的石質(zhì)尺寸和形狀,表示統(tǒng)治者永久的超人的權(quán)力。還有貝葉的《死者的書》,用象形字和俗字兩體寫成。羅塞他石,用埃及兩體字和希臘文刻著詔書一通(公元前195),一七九八年出土;從這塊石頭上,學(xué)者比對希臘文,才讀通了埃及文字。
希臘巴昔農(nóng)廟(Parthenon)各件雕刻,是該院最足以自豪的。這個廟在雅典,奉祀女神雅典巴昔奴;配利克里斯(Pericles)時代,教成千帶萬的藝術(shù)家,用最美的大理石,重建起來,總其事的是配氏的好友兼顧問,著名雕刻家費迪亞斯(Phidias)。那時物阜民豐,費了二十年工夫,到了公元前四三五年,才造成。廟是長方形,有門無窗;或單行或雙行的石柱圍繞著,像女神的馬隊一般。短的兩頭,柱上承著三角形的楣;這上面都雕著像。廟墻外上部,是著名的刻壁。廟在一六八七年讓威尼斯人炸毀了一部分;一八○一年,愛而近伯爵從雅典人手里將三角楣上的像,刻壁,和些別的買回英國,費了七萬鎊,約合百多萬元;后來轉(zhuǎn)賣給這博物院,卻只要一半價錢。院中特設(shè)了一間愛而近室陳列那些藝術(shù)品,并參考巴黎國家圖書館所藏的巴昔農(nóng)廟諸圖,做成廟的模型,巍巍然立在石山上。
希臘雕像與埃及大不相同,絕無僵直和緊張的樣子。那些藝術(shù)家比較自由,得以研究人體的比例;骨架,肌理,皮肉,他們都懂得清楚,而且有本事表現(xiàn)出來。又能抓住要點,使全體和諧不亂。無論坐像立像,都自然,莊嚴,造成希臘藝術(shù)的特色:清明而有力。當(dāng)時運動競技極發(fā)達;藝術(shù)家雕神像,常以得獎的人為“模特兒”,赤裸裸的身體里充滿了活動與力量?墒蔷烤故巧裣;所以不能是如實的人像而只是理想的人像。這時代所缺少的是熱情,幻想;那要等后世藝人去發(fā)展了。廟的東楣上運命女神三姊妹像,頭已經(jīng)失去了,可是那衣褶如水的輕妙,衣褶下身體的充盈,也從繁復(fù)的光影中顯現(xiàn),幾乎不相信是石人。那刻壁浮雕著女神節(jié)貴家少女獻衣的行列。少女們穿著長袍,莊嚴的衣褶,和運命女神的又不一樣,手里各自拿著些東西;后面跟著成隊的老人,婦女,雄赳赳的騎士,還有帶祭品的人,齊向諸神而進。諸神清明徹骨,在等待著這一行人眾。這刻壁上那么多人,卻不繁雜,不零散,打成一片,布局時必然煞費苦心。而細看諸少女諸騎士,也各有精神,絕不一律;其間刀鋒或深或淺,光影大異。少壯的騎士更像生龍活虎,千載如見。
院中所藏名人的文件太多了。像莎士比亞押房契,密爾頓出賣《失樂園》合同(這合同是書記代簽,不出密氏親筆),巴格來夫(Palgrave)《金庫集》稿,格雷《挽歌》稿,哈代《苔絲》稿,達文齊,密凱安杰羅的手冊,還有維多利亞后四歲時鉛筆簽字,都親切有味。至于荷馬史詩的貝葉,公元一世紀所寫,在埃及發(fā)見的,以及九世紀時希伯來文《舊約圣經(jīng)》殘頁,據(jù)說也許是世界上最古《圣經(jīng)》鈔本的,卻真令人悠然遐想。還有,二世紀時,羅馬艦隊一官員,向兵丁買了一個七歲的東方小兒為奴,立了一張貝葉契,上端蓋著泥印七顆;和英國大憲章的原本,很可比著看。院里藏的中古鈔本也不少;那時歐洲僧侶非常閑,日以抄書為事;字用峨特體,多棱角,精工是不用說的。他們最考究字頭和插畫,必然細心勾勒著上鮮麗的顏色,藍和金用得多些;顏色也選得精,至今不變。某抄本有歲歷圖,二幅,畫十二月風(fēng)俗,細致風(fēng)華,極為少見。每幅下另有一欄,畫種種游戲,人物短小,卻也滑稽可喜。畫目如下:正月,析薪;二月,炬舞;三月,種花,伐木;四月,情人園會;五月,蕩舟;六月,比武;七月,行獵,刈麥;八月,獲稻;九月,釀酒;十月,耕種;十一月,獵歸;十二月,屠豕。鈔本和印本書籍之多,世界上只有巴黎國家圖書館可與這博物院相比;此處印本共三百二十萬余冊。有穹窿頂?shù)拇箝営[室,圓形,室中桌子的安排,好像車輪的輻,可坐四百八十五人;管理員高踞在轂中。
次看畫院。國家畫院在西中區(qū)鬧市口,匹對著特拉伐加方場一百八十四英尺高的納爾遜石柱子。院中的畫不算很多,可是足以代表歐洲畫史上的各派,他們自詡,在這一方面,世界上那兒也及不上這里。最完全的是意大利十五六世紀的作品,特別是佛羅倫司派,大約除了意大利本國,便得上這兒來了。畫按派別排列,可也按著時代。但是要看英國美術(shù),此地不成,得上南邊兒泰特(Tate)畫院去。那畫院在泰晤士河邊上;一九二八年水上了岸,給浸壞了特耐爾(JosephMalDordWilliamTurner,1775-1851)好多畫,最可惜。特耐爾是十九世紀英國最大的風(fēng)景畫家,也是印象派的先鋒。他是個窮苦的孩子,小時候住在菜市旁的陋巷里,常只在泰晤士河的碼頭和駁船上玩兒。他對于泰晤士河太熟了,所以后來愛畫船,畫水,畫太陽光。再后來他費了二十多年工夫?qū)Q芯抗庥昂蜕剩喞c內(nèi)容差不多全不管;這便做了印象派的前驅(qū)了。他畫過一幅《日出:灣頭堡子》,那堡子淡得只見影兒,左手一行樹,也只有樹的意思罷了;可是,瞧,那金黃的朝陽的光,順著樹水似的流過去,你只覺著溫暖,只覺著柔和,在你的身上,那光卻又像一片海,滿處都是的,可是閃閃爍爍,儀態(tài)萬千,教你無從捉摸,有點兒著急。特耐爾以前,堅士波羅(Gainsborough,1727-1788)是第一個人脫離荷蘭影響,用英國景物作風(fēng)景畫的題材;又以畫像著名。何嘉士(Hogarth,1697-1764)畫了一套《結(jié)婚式》,又生動又親切,當(dāng)時刻板流傳,風(fēng)行各處,現(xiàn)存在這畫院中。美國大畫家惠斯勒(Whistler)稱他為英國僅有的大畫家。雷諾爾茲(Reynolds,1723-1792)的畫像,與堅士波羅并稱。畫像以性格與身份為主,第一當(dāng)然要像?墒菑目串嬚咭幻嬲f,像主若是歷史上的或當(dāng)代的名人,他們的性格與身份,多少總知道些,看起來自然有味,也略能批評得失。若只是平凡的人,憑你怎樣像,陳列到畫院里,怕就少有去理會的。因此,畫家為維持他們永久的生命計,有時候重視技巧,而將“像”放在第二著。雷諾爾茲與堅士波羅似乎就是這樣的人。他們畫的像,色調(diào)鮮明而縹緲。莊嚴的男相,華貴的女相,優(yōu)美活潑的孩子相,都算登峰造極;可就是不大“像”。堅氏的女像總太瘦;雷氏的不至于那么瘦,但是像主往往退回他的畫,說太不像。--國家畫院旁有個國家畫像院,專陳列英國歷史上名人的像,文學(xué)家,藝術(shù)家,科學(xué)家,政治家,皇族,應(yīng)有盡有,約共二千一百五十人。油畫是大宗,排列依著時代。這兒也看見雷堅二氏的作品;但就全體而論,歷史比藝術(shù)多的多。
泰特畫院中還藏著詩人勃來克(WilliamBlake,1757-1827)和羅塞蒂(DanteGabrielRossetti,1828-1882)的畫。前一位是浪漫詩人的先驅(qū),號稱神秘派。自幼兒想象多,都表現(xiàn)在詩與畫里。他的圖案非常宏偉;色彩也如火焰,如一飛沖天的翅膀。所畫的人體并不切實,只用作表現(xiàn)姿態(tài),表現(xiàn)動的符號而已。后一位是先拉斐爾派的主角;這一派是詩與畫雙管齊下的。他們不相信“為藝術(shù)的藝術(shù)”,而以知識為重。畫要敘事,要教訓(xùn),要接觸民眾的心,讓他們相信美的新觀念;畫筆要細膩,顏色卻不必調(diào)和。羅氏作品有著清明的調(diào)子,強厚的感情;只是理想雖高,氣韻卻不夠生動似的。當(dāng)代英國名雕塑家愛勃斯坦(JacobEpstein)也有幾件東西陳列在這里。他是新派的浪漫雕塑家。這派人要在形體的部分中去找新的情感力量;那必是不尋常的部分,足以擴展他們自己情感或感覺的經(jīng)驗的。他們以為這是美,夸張的表現(xiàn)出來;可是俗人卻覺得人不像人,物不像物,覺得丑,只認為滑稽畫一類。愛氏雕石頭,但是塑泥似乎更多:塑泥的表面,決不刮光,就讓那么凸凸凹凹的堆著,要的是這股勁兒。塑完了再倒銅。--他也賣素描,形體色調(diào)也是那股浪漫勁兒。
以上只有不列顛博物院的歷史可以追塑到十八世紀;別的都是十九世紀建立的,但歐戰(zhàn)院除外。這些院的建立,固然靠國家的力量,卻也靠私人的捐助--捐錢蓋房子或捐自己的收藏的都有。各院或全不要門票,像不列顛博物院就是的;或一禮拜中兩天要門票,票價也極低。他們印的圖片及專冊,廉價出售,數(shù)量驚人。又差不多都有定期的講演,一面講一面領(lǐng)著看;雖然講的未必怎樣精,聽講的也未必怎樣多。這種種全為了教育民眾,用意是值得我們佩服的。
1936年10月19日作。
看過“朱自清散文精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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