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思

　　詠史八首 選三 左思 弱冠弄柔翰，①

　　卓犖觀群書。②

　　著論準《過秦》，③

　　作賦擬《子虛》。④

　　邊城苦鳴鏑，

　　羽檄飛京都。⑤

　　雖非甲胄士，

　　疇昔覽穰苴。⑥

　　長嘯激清風，

　　志若無東吳。⑦

　　鉛刀貴一割，

　　夢想騁良圖。⑧

　　左眄澄江湘，

　　右盼定羌胡。⑨

　　功成不受爵，

　　長揖歸田廬。

　　【作者】

　　250？－305？，字大沖，齊國臨淄人。出身寒門，仕進不得意。容貌丑陋，口

　　才拙澀，不喜交游。曾以十年構(gòu)思寫成《三都賦》，為當代所重視。他的詩尤

　　其高出同時的作家。詩中常有諷諭，意氣豪邁，語言簡勁有力，絕少雕琢。

　　【注釋】

　�、偃豕冢憾�十歲。柔翰：毛筆�！、谧繝危ㄒ袈澹�：特異。�、圻^秦：是賈誼

　　《新書》中的一篇。后人分為三篇，題為《過秦論》�！　、茏犹摚核抉R相如

　　《子虛賦》。�、蔌Q鏑：又叫“嚆矢”，就是響箭的鏃。羽檄：用于征召的文

　　書，寫在一尺二寸長的木簡上。上插羽毛表示緊急就叫做“羽檄”�！、揠校�

　　頭盔。甲胄士：戰(zhàn)士。疇昔：往時。穰苴：春秋時齊國人，姓田氏，官大司馬，

　　善治軍。齊威王整理古司馬兵法，把穰苴的兵法附在書中，稱為《司馬穰苴兵

　　法》。這里以“穰苴”二字作《司馬穰苴兵法》的簡稱，用來代表兵書。以上

　　二句說自己雖不是武人，卻也讀過兵書。�、邍[：蹙口作聲。“長嘯”是表現(xiàn)

　　胸中的豪氣需要發(fā)泄�！、唷般U刀一割”，是漢班超上疏中的成語。鉛刀是難

　　于割東西的，一割之后就難于再用，作者用來比自己才鈍。但才雖鈍也想自試，

　　為國立功，正如鉛刀也以一割為貴。騁：言施展。良圖：指為國立功，功成身

　　退，即下文所寫�！、釤艚�湘：言平定東吳。

　　【品評】

　　左思的《詠史八首》不專詠古人、古事，而是借以寫自己的懷抱。本篇為

　　第一首，乃是言志之作。晉武簾時羌胡、東吳和晉屢相攻伐，咸寧五年 (279)

　　晉伐吳，詔書有“孫皓犯境，夷虜擾邊，…… 上下戮力以南夷句吳， 北威戎

　　伙”等語，和此詩所詠情事相合。

　　本篇直抒胸臆，議論滔滔，筆墨淋漓，氣象開闊。然而，這些議論不是空

　　泛的，詩人巧妙地將自己的壯志高標通過那些能夠激發(fā)人們想象的具體事物表

　　達出來。比如詩人自述文才出眾，便說“著論準《過秦》，作賦擬《子虛》，

　　這就使人想到他具有賈誼和司馬相如那樣的才華。又如他自述武略過人，是借

　　邊城報警和自己嫻習兵法來表達的。他不空談志向的宏偉，而是寫道：“長嘯

　　激清風，志若無東吳”，以此見出其豪放高邁的胸襟。正因為詩中的議論都緊

　　扣住具體意象，因此，全詩既有縱橫古今的氣勢，又有鮮明生動的形象。

　　此詩以情取勝，但并不疏于文辭。詩中多用對偶句，造句工穩(wěn)，讀起來自

　　然流暢。他也精干煉字，象“弄柔翰”的“弄”字，生動地表明詩人運筆白如，

　　得心應(yīng)手；“長嘯激清風”的“激”字，寫出了詩人搏擊風云的氣概；而“左

　　眄”、“右盼”二詞，更是大有顧盼間橫掃千軍的氣勢。這些字詞都有傳神寫

　　態(tài)之妙，正見出詩人駕馭文字的功力。

　　郁郁澗底松，

　　離離山上苗，①

　　以彼徑寸莖，

　　蔭此百尺條。②

　　世胄躡高位，

　　英俊沉下僚。③

　　地勢使之然，

　　由來非一朝。

　　金張借舊業(yè)，

　　七葉珥漢貂。④

　　馮公豈不偉，

　　白首不見招。⑤

　　【注釋】

　　①離離：下垂貌。苗：初生的草木�！、谑a：遮蓋著。以上四句以山上的小苗

　　比無才而有權(quán)勢的人，以澗底的高松比有才而屈于下位的人�！、垭校汉笠�。

　　“世胄”，世家子弟。下僚：小官�！、芙饛垼骸敖稹敝附鹑沾敿�，自漢武帝

　　時起，至漢平帝時止，金家七代為內(nèi)侍�！皬垺敝笍垳�家，七代為內(nèi)侍、中常

　　侍者凡十余人。舊業(yè)：先人的遺業(yè)。七葉：七世。珥漢貂：冠旁插貂鼠尾為飾。

　　漢代凡侍中、常侍等官都戴貂（侍中插左，常侍插右）。這兩句是說金氏、張

　　氏憑借祖先的世業(yè)七代做漢朝的貴官。�、蓠T公：指馮唐，漢文帝時人，曾對

　　文帝指出當時法律嚴苛，不能用將等弊。老年仍居郎官小職。偉：奇異。不見

　　招：言不被進用。

　　【品評】

　　這是《詠史八首》中的第二首。詩中抨擊了門閥制度對人材的壓制，傾訴

　　了貧寒之士懷才不遇、報國無門的憤懣。

　　詩歌圍繞著“地勢”懸殊這一主題展開，采用對比的手法來揭露門閥制度

　　的不合理。詩歌的一開頭，即展示了一幅令人觸目驚心的畫面：蒼松以百尺之

　　材，處于“澗底”；而徑寸小苗。卻高踞于山上，蔭影還要檔住“澗底松”。

　　詩人以這個反常的白然現(xiàn)象作比興，將人世間“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這

　　一畸形的現(xiàn)象非常鮮明地突出出來。一邊是處于澗底的蒼松，一邊是踞于山上

　　的寸苗；一邊是“躡高位”的世胄，一邊是“沉下僚”的英�。灰贿吺秋@赫一

　　時的金、張舊家，一邊是年老官卑的馮唐——這一組組鮮明的對比，無可辯駁

　　地證明著門閥制度的荒悖。因此，詩人痛切地感到：人的命運并不取決于他的

　　才華，而是由他所處的“地勢”高下來決定。

　　全詩激蕩著一股郁勃不平之氣。 尤其是結(jié)尾：“馮公豈不偉？ 白首不見

　　招！”采用反問句式，顯得沉痛有力。左思所創(chuàng)造的“澗底松”這一藝術(shù)形象，

　　扣動了后世不少文人的心弦，他們曾反復(fù)運用它來抒寫懷才不迫的郁憤。

　　皓天舒白日，

　　靈景耀神州。①

　　列宅紫宮里，②

　　飛宇若云浮。

　　峨峨高門內(nèi)，③

　　藹藹皆王侯。④

　　自非攀龍客，⑤

　　何為欻來游？⑥

　　被褐出閭闔，⑦

　　高步追許由。⑧

　　振衣千仞岡，

　　濯足萬里流。⑨

　　【注釋】

　�、凫`景：日光。神州：“赤縣神州”的簡稱，指中國。�、谧蠈m：亦稱紫微宮，

　　星垣名，喻皇都�！、鄱攵耄焊呙��！、芴@藹：眾多貌�！、菖数埧停鹤冯S帝

　　王求仕進的人�！、逇H（音須）：忽�！、唛傟H：宮門。這句是說仍著干民服

　　裝，離去京城�！　、嘣S由：傳說中的高士。唐堯時人。堯讓帝位給他，他不

　　肯接受而逃避到箕山下，隱居躬耕�！、嶝穑憾让�，七尺或八尺為一仞。

　　【品評】

　　王夫之曾說：“三國之降為西晉，文體大壞。古度古心，不絕于來茲者，

　　非太沖者焉歸？”確實，左思的詩歌以其蒼涼渾厚、不事雕琢的藝術(shù)風格在當

　　時獨樹一幟，被后人譽為“左思風力”。本篇即充分表現(xiàn)了“左思風力”的特

　　色。

　　詩歌一開始即以“皓天舒白日，靈景耀神州”起興，經(jīng)營出一片壯麗開闊

　　的意境，然后寫都城宮宇的富麗及王侯貴族的尊貴。緊接著詩人的筆鋒一轉(zhuǎn)，

　　冷靜地自間：“自非攀龍客，何為欻來游j——我又不想攀龍附鳳，為什麼要

　　混跡其間呢？語氣間大有今是而昨非的感慨，決心怫夜歸去�！氨缓帧彼木鋭t

　　將一個飄然出世，神超志曠的隱士形象刻畫得栩栩如生。

　　這首詩雖然是寫隱居上志，怛完全沒有通�！皻w隱”之作那種言不由衷的

　　矯情和無可奈伺和哀怨，他帶著對權(quán)貴們的蔑視，高歌而去。此詩雖然以氣勝，

　　怛并不疏于鏈宇煉句。象“高步追許由”中的一個“同”字，寫盡了氣宇軒昂、

　　拂袖而去的神態(tài)；“振衣千仞岡”的“振”字，活脫脫勾畫出詩人恃才做物的

　　風儀，均有點睛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