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商文化
清末許奉恩所著筆記小說《里乘》中有一個“一文錢”的故事:
有甲乙兩位安徽商人,挾重資來蘇州貿(mào)易,兩人各戀一妓n,未幾,便為此揮霍一空。很快,他們淪落到日則行乞,夜則寄宿古剎。一天晚上,兩人就地燃火,相對欷歔。
甲徽商摸出僅存的一文錢要扔掉,乙徽商急忙拿住說:“我有辦法了。”不一會兒,乙徽商懷抱竹片、草莖、破紙、雞鴨毛等物歸來。他鼓動甲徽商和他一起用一文錢買來的面粉,索水調(diào)漿,將草纏竹片上,蒙上紙,再遍粘雞鴨毛,一共做了二三百件宛然如生的各種禽鳥紙玩具。
待天亮,甲乙徽商各攜這些禽鳥紙玩具至玄妙觀。玄妙觀為蘇州寺觀之藪,特別是春天,游人如織。婦孺士人見甲乙徽商所攜禽鳥,以為酷肖,爭求購買,頃刻俱盡。每具禽鳥是以十數(shù)錢出售的,甲乙徽商收入了五千多文錢。這時,乙徽商才告訴甲徽商:竹片、草莖、破紙、雞鴨毛,皆拾于諸市上,又用那一文錢買點面粉,這就是全部“家當”。
此后,甲、乙徽商用一文錢賺來的錢,添購各色紙張,拾來雞鴨毛羽,以肖人物花草等狀。兩人夜間分制,白天便到玄妙觀出售。不到兩年,甲、乙徽商便積資數(shù)萬。他們遂于蘇州閶門開設(shè)一爿布店,為不忘此店所本,大書“一文錢”三字榜于門。從此,“一文錢”名揚蘇州,生意日隆。
無獨有偶,徐珂《清稗類鈔》也記錄了一個類似的故事,主角是江西南昌籍商人,在明清又稱作“江右商”:
一“江右商”因經(jīng)營不善,在年末只剩下二百錢,債主畢集。于是他到墳間準備自盡,卻遇到一位也想自盡者,他急救下,相與慰勞。那人知道“江右商”尋死的原因,嘲笑他二百錢辦不了事的觀念,便向“江右商”要了那二百錢,買了一壇酒,一塊肉,幾十件玩具,兩人找座古廟,席地飽餐一頓。翌日清晨,那人叫醒“江右商”,告訴他:今日新年,士女嬉游,你去賣玩具,如大人買,可便宜些,如有帶小孩,小孩牽衣索買的,可賣貴些。
“江右商”按這話去做了,結(jié)果發(fā)了筆小財,返見那人,并打算再去販賣玩具,那人卻笑他:
此子之所以折閱也。昨尚歲暮,市中玩具價較廉,故販售之,可以獲利。今已新歲,市中玩具價亦漲矣。吾儕無多,利貨速售,方足以資周轉(zhuǎn),非若多財善賈者流,可居奇貨以待善價也。
徽商是在幾乎什么都沒有的絕境中,只憑著一文錢,買來面粉,撿來禽毛破紙,依其自身所具備的才能,做成了長者幼童皆喜的玩具,而且他們敢于到玄妙觀去和別人競爭。玄妙觀在清代確為一商業(yè)中心之地,店肆密布,伎藝紛呈,甲、乙徽商卻以新美的玩具獲巨利,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跡。
再看“江右商”,也是走投無路,全靠明白人的指點,自己則缺乏藝術(shù)修養(yǎng),不會動手,只能用二百錢去買玩具再販賣,才度過難關(guān)。而且他還不能審時度勢,毫無主見,這就阻礙了自己進一步賺錢。
將“一文錢”與“二百錢”作一比較,有見地的人一眼就可看出,“徽商”要高出“江右商”一籌,差距是很顯著的。也許正是基于此,“一文錢”故事又被丹青高手加以圖繪,布之于《點石齋畫報》。盡管《點石齋畫報》中的“一文錢”故事發(fā)生在廣東,與“一文錢”祖本有出入,然而情節(jié)大致相同,看來“一文錢”故事在清代流傳的范圍不小,影響也很大。
但這些“一文錢”故事的源流真假究竟如何?筆者認為:“一文錢”著者許朝恩為安徽文士,耳目甚近,撰文真實性較為可信。度之于明清晉、陜、魯、粵、浙、閩、湘等諸多商幫,他們的經(jīng)歷雖然也是艱苦創(chuàng)業(yè)、揣透行市、擅長經(jīng)營、靈活應(yīng)變,可就所處的具體物質(zhì),揮毫舞墨,娛樂遣情的浸染,的開化,禮俗的投入等,均不如徽商那樣集中而又扎實。明白于此,便找到了“一文錢”的徽商何以能在逆途轉(zhuǎn)衰為勝的關(guān)鍵。
現(xiàn)撮主要敘述,先從徽州的具體物質(zhì)環(huán)境談起。據(jù)《歙事閑譚》,明清的徽州,“粉墻矗矗,鴛瓦鱗鱗,棹楔崢嶸,鴟吻聳拔,宛如城郭,殊足觀也”?梢哉f,明清時的徽州人一生下來,就置于一種典雅雋永、裝飾秀麗的時空氛圍之中。
他們所居住的樓閣、門罩、廊柱、梁架、欄桿、窗戶,雕鏤細膩,紋樣華美。人物故事、靈獸花卉、神話傳說、放牧射獵、挑水劈柴、行走收割、百戲游樂、稚兒玩耍、西湖風(fēng)景、煙云黃山……無所不包,一磚一物,一欄一事,無處不在,盡收眼底……
還有值得稱道的是徽州的牌坊群,如許國牌坊,它是由前后兩座三間四柱三樓,和兩側(cè)單間雙柱三樓的組成,大塊石料,質(zhì)硬色青,梁枋、欄板、斗拱等上面,雕刻著栩栩如生的彩鳳珍禽、飛龍奇獸,石坊上所有題字,皆是館閣體”、“擘窠書”。
類似這種牌坊,如棠樾牌坊、江宅木牌坊,均集書法、雕刻、建筑于一體,造型獨特,觀賞價值極高。加之村人聚玩憩閑的水口之類的園林,臺閣池亭,石刻極精;寶塔臥橋,花木成趣。巍峨的祠堂,幽雅的街廳,奇巧的廳院……從這個角度觀察,《豐南志》說徽州是“彬彬乎文物之鄉(xiāng)”,是名符其實的。這些建筑是對徽州人最直觀最生動的熏陶。
徽州人的文化性格的形成,還有賴于得天獨厚的紙、墨、筆、硯的開發(fā)和制作。像婺源龍尾山所產(chǎn)的龍尾石,石質(zhì)堅潤,呵之即澤,光潔瑩亮,徽人便因石取勢,雕琢成頗耐觀賞的硯臺,世稱“歙硯”;漳男沃啤⒒y,特別講究,使墨錠成為一種藝術(shù)品。
而“一文錢”故事所說的甲、乙徽商所具備的繪畫本領(lǐng),自明代以來,幾乎是徽州人都希望學(xué)習(xí)掌握的一種技巧,連最低層的農(nóng)夫住家的檐壁也繪滿了圖畫,富足的圖畫收藏家則將價值數(shù)萬的鄭板橋、金農(nóng)的作品粘柱障壁,以至比比皆是。一言以蔽之,徽州人都以繪畫為雅事,和體現(xiàn)自身價值的目標,收藏書畫則成為最流行的時尚。正因如此,徽州畫家之多是其他地區(qū)難以比擬的,據(jù)不完全,明清時期這一地區(qū)畫績斐然者,就達四百二十余人,形成了一個龐大的“新安畫派”。
直接與之相關(guān)聯(lián)的是徽州的版畫。明清一直流傳“時人有刻,必求歙工”之說。明代新安黃氏一族,就是其卓越的代表。他們父傳子受,數(shù)代相繼,當時的徽州,作坊刻鑿之聲,如鼓似箏,徹夜不息。任何一個徽州人,都不可能不受其感染,“一文錢”故事中的徽商自不例外。
尤其是明末徽州胡正言所創(chuàng)的“饾板”、“拱花”技法,即用饾饤般大小板塊,按畫稿位置固定在案上,分別刷以各種顏色,使其有深淺濃淡,顯現(xiàn)物象的陰陽向背,成為一張五色繽紛的圖畫!肮盎ā笔菍⒖毯玫木紋板不刷色,印時用紙壓在板面上,使行云隆起,花卉輪廓,禽獸羽毛,流水漣漣……一一凸現(xiàn)在紙面,俊逸纖麗,窮工極巧,繡像繡梓,展卷悅目。這都會給“一文錢”故事中的徽商以深深的影響。
由此要說到的是徽州的刻書。自明以來,徽州出外經(jīng)商者日多,足跡遍布海內(nèi),他們迫切需要了解全國自然狀況。這正像隆慶年間刻《一統(tǒng)路程圖記》的休寧人黃汴,恐天下人像他那樣“厄于歧路”,于是,與二京十三省暨邊方商賈貿(mào)易,得數(shù)家《程圖》,窮其聞見,考其異同,反復(fù)?,積27年編成了這猶如旅行指南的書。由于此書可以為漫漫的商旅行程提供方便,所以接連印刷三次。
此后,萬歷年間又有陸噓云的《新刻徽郡原板諸書直音世事通考》問世,其中時令、人物、身體、病癥、五谷、葷食、衣冠、首飾、絲帛、靴鞋、百工、雜貨等各種常識,一應(yīng)俱全。這種為商人編寫刊刻的日用百科全書,對外出經(jīng)商的徽人幫助是很大的,使其對各地風(fēng)土人情、性格喜惡都能有所了解和掌握,“一文錢”故事中的徽商正是在這類書籍的潛移默化下,針對蘇州人好玩的習(xí)俗,想出制造玩具點子來的。
這也和徽州熱愛伎藝的風(fēng)氣有一定關(guān)系!缎輰幩槭隆吩涊d:萬歷二十七年,休寧迎春演出的臺戲就有109座。又據(jù)清代采蘅子《蟲鳴漫錄》一條史料,也能說明這一問題:金陵上河,是徽州木商的聚居地。每年燈會,他們的儀仗器物,皆剪紙為之,五色粘合,備極燦爛,雕鏤纖巧,殆類神工?掌渲,可燃燭,人物燈式,宛肖真者,傘燈尤奇,還有穿茉莉結(jié)成的,超出想象;丈讨茻舻暮馁M,就不下4000兩銀子!正是徽商這樣的熱衷于娛樂活動的素質(zhì),觸發(fā)了“一文錢”故事中那位徽商制作玩具出賣的靈感。
諸多原因中最為主要的當歸結(jié)為徽州的。僅《康熙徽州府志》,當時的“社學(xué)”就達562所!豆饩w婺源鄉(xiāng)土志》這樣記載:
婺人喜讀書,雖十家村落,亦有諷誦之聲,向科舉未停,應(yīng)童子試者,常至千數(shù)百人。
徽州的教育是相當雄厚的,是從基層,從娃娃抓起的。
可是明代徽州卻有句“以賈為生意,不賈則無望”的諺語,即按徽俗,如清代《豆棚閑話》小說所寫:“人到十六就要出門做生意!
但這時外出的男童,已接受一定程度的教育了!豆饩w婺源縣志》所說的奉父命服賈的董邦直,“奔走之余,仍理舊業(yè),出必攜書盈篋”。在徽人看來,經(jīng)商和學(xué)習(xí)是互補的,是相輔相成的。汪道昆《太函集》明確指出:“詘者力不足于賈,去而為儒;贏者才不足于儒,則反而歸賈。”
這種“儒賈”、“賈儒”的模式,對徽商的事業(yè)是大有裨益的。汪道昆舉嘉靖曹演的例子:曹因家貧“舍儒而賈”,起初僅是資微本薄的“下賈”,由于曹善于在經(jīng)商中用“心計”,只五年就達到了“中賈”,十年就成為“上賈”了。
《豐南志》記萬歷時,在兩淮經(jīng)營鹽業(yè)的徽商吳承先,有空就翻閱史書,與人縱論興衰,即使碩學(xué)大儒也認為不如他。吳承先因此獲得了群商的信任,商人的經(jīng)營活動都來依靠他策劃。吳承先也確實能“權(quán)貨物之輕重,揣四方之緩急,察天時之消長,而又知人善任,故受指而出賈者利必倍”。當然這種能力并非天生,而是他抱定了“賈儒”的宗旨,重視學(xué)習(xí)的結(jié)果。
這兩個事例,使人領(lǐng)悟到:是教育給徽商打下了成功的根基。
許朝恩正是綜合了以上徽商所擁有的品格,濃縮成了“一文錢”的故事,它不乏傳奇色彩,但它的確是徽商發(fā)展中的一個較為真實的寫照——那就是徽商在商業(yè)活動中,盡管一時衰敗,但憑其優(yōu)越的文化素質(zhì),也能在破落中找到希望,一點一滴做起,注意小本的積累,轉(zhuǎn)敗為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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