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擺渡人
器官移植被譽為21世紀最偉大的醫(yī)學成果之一,是拯救和延續(xù)生命的一種特殊方式。
作為中國第一個器官捐獻協調員,我見證了器官捐獻從深圳一步一步走向全國的歷程。
1966年,我在山東省濟南市商河縣出生。1997年,我來深圳幫妹妹照看孩子。一次上街買菜,我看到路邊一輛無償獻血車,就記起小時候看過的小人書里面,白求恩大夫獻出鮮血挽救八路軍傷員生命的故事,心想自己也有機會通過獻血去救人了。后來,我成了深圳市紅十字會無償獻血的?,也成了深圳市紅十字會的志愿者。
我真正理解器官捐獻這件事情,是在 2005年8月底。深圳紅十字會的工作人員出去調研,會長給我打電話說,辦公室不能沒人,你過來負責接聽幾天電話吧,市民有什么需求就記下來。
第二天,我在深圳市紅十字會值班,接到一個來自湖北天門的電話。那位女士的語氣很著急,她可能憋了很多天,還有心里的悲傷和苦悶,一下子就忍不住哭了。
我安慰她慢慢講。她說女兒叫金省,十八歲,高中生,多才多藝,學習成績在年級名列前茅,下晚自習后發(fā)生交通事故,導致顱腦重度損傷。醫(yī)生說無論怎么努力都救不回來了,在醫(yī)院靠呼吸機維持著。她說了解到在國外器官是可以救人的。醫(yī)生說她女兒所有的器官都是完好的,只有頭部受了重傷。她實在不忍心讓聰明乖巧的女兒白白地走了,就想把女兒的器官捐出來救別人,也好留個念想,這樣她覺得女兒沒有離開這個世界。
由于當時器官捐獻體制不健全,她打了很多地方紅十字會的電話,都被拒絕了。她說在深圳打過工,看到過街頭相關的公益廣告,知道深圳可以。深圳市雖然在2003年就出臺了《深圳經濟特區(qū)人體器官捐獻移植條例》,但兩年過去了,只做過眼角膜和遺體的捐獻,并沒有器官捐獻的案例。
我找自己認識的醫(yī)生,再通過醫(yī)生找醫(yī)生,最后找到了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yī)學院器官移植研究所的陳忠華教授。他帶領團隊趕到金省所在的醫(yī)院,全面評估,完成了捐獻。
金省的腎臟救了上海兩個小男孩,肝臟救了武漢的一個男孩,眼角膜讓四個眼疾患者重見光明。
信息反饋回來,我完全沒想到,自己無意間促成了我國首例無償多器官捐獻案例。我知道,在自然界,一朵花凋謝了,就結一個果子。但一個生命結束了,不僅救了三個人的生命,還幫助四個人重見光明,相當于救了七個人。
我覺得,這是件好事情,值得宣傳,逢人就說。
我做事的習慣,好聽點叫執(zhí)著,不好聽點叫固執(zhí)。
來自貴州望謨縣布依族的26歲小伙子楊杰,為補貼家用,國慶節(jié)期間騎摩托載客,不幸發(fā)生交通事故,腦死亡,只能靠呼吸機維持生命。
楊杰在深圳打拼多年,一直向往能在深圳安家。他的堂哥給我打電話,說深圳的一些愛心人士到過他們的山區(qū)支教,教他們學習讀書,他們才從大山里走出來。楊杰很喜歡深圳,堂哥就想把楊杰的遺體捐獻到深圳,算是對深圳愛心人士的回報。
楊杰的愛人叫王麗妹,沒有讀過書,不會寫自己的名字。她在丈夫出事后趕到深圳,我到醫(yī)院后一邊陪著她,一邊向楊杰的其他家屬解釋器官捐獻的相關事宜。
就在我教麗妹簽完字后,一個來自湖北燒傷科的醫(yī)生來電話說很發(fā)愁,有兩個燒傷病人很嚴重,要是有皮膚能移植就好了。深圳的醫(yī)生說楊杰的皮膚還很完好,就問是否同意捐獻。這時親屬都沉默了。
一邊是去世的楊杰,一邊是命懸一線的病人,我內心十分掙扎,只得硬著頭皮詢問麗妹。
沒等我話說完,她就崩潰了。我也十分難受,抱著她哭了起來。本以為我的這個請求已經無望,這時楊杰的堂哥哭著勸弟媳說:“捐吧,這也是積德行善的事情。他要是活著的話,動他一下我們都會心疼,現在呢,他已經離開我們了。如果能多救一個人,我們在世界上就多一個親人,別的家庭就不會像我們一樣失去自己的親人了。”
麗妹很艱難地拿起筆,我教她在表格上打個√。放下筆,她趴在我的懷里又哭了起來。
最終,楊杰捐獻了心臟、肝臟、兩個腎臟、皮膚,還有眼角膜,一共救了九個人。
作為多器官捐獻者,楊杰是國內第一位捐獻人體器官的少數民族人士,也是我國第一個無償捐獻皮膚的人。
丁思成是中國首位捐獻親屬器官的未成年人。
2023年7月26日早上,思成要去上學,媽媽突然感到身體不舒服。他趕緊打120,醫(yī)生全力搶救,但沒有救回。
丁思成生活在單親家庭,乖巧懂事。他給我打電話時,媽媽還有一絲自主呼吸,沒達到捐獻的要求。但是他始終記得媽媽說過,如果我們有那么一天,活不了了,就把有用的器官都捐出去救人。
8月2日晚上,我去辦理手續(xù),他站在旁邊。我問他多大了。他說13歲。我說那沒有民事行為能力啊。他說委托舅舅做法定監(jiān)護人。舅舅簽了字,他也簽了字。8月3日九點多,他的媽媽心臟停搏。
如果心跳無法恢復,將無法完成捐贈意愿。所有人都盯著我,我請醫(yī)生繼續(xù)搶救。
丁思成坐在病房外,很著急,抓著自己的短頭發(fā),說媽媽一定要堅持啊,你要去救人。大家都在ICU門口等著。我進入ICU,手抓著一個臺子,醫(yī)生說你坐一下,我們輪班做心肺復蘇,已經竭盡全力了,你看我們的衣服都濕透了。
突然,護士長說心跳恢復了。思成跳起來,抱著舅舅說:“媽媽挺過來了。媽媽真棒!毕挛4點多進手術室,5點醫(yī)生出來說,因為高血壓,她的心臟不能救人,但半月板(兩個膝蓋,一共四個)可以幫到四個人,問是否同意捐獻。
我去問了舅舅,他們讓我問思成。他說:“愿意,媽媽還可以多幫四個人,我同意捐!碑敃r他自己蒙蒙的,過了一會兒,他說眼睛怎么看不見了,其實孩子是急火攻心,幾天沒睡覺,太累了。
他媽媽的器官救活了11個人的生命。他說以后要考醫(yī)學外科,要治愈和媽媽得一樣病的患者。孩子后來真的考上了醫(yī)學院。
丁思成告訴我:“媽媽從小就鼓勵我要樂于助人,我只是幫媽媽完成她的心愿。媽媽的器官開始了新的生命,會讓我感覺媽媽她沒有離開我!
目前器官捐獻協調員們還沒有一個法定的職業(yè)身份,我們既不是醫(yī)生也不是護士,缺少晉升機制和工資發(fā)放標準。
有人把我們叫“勸捐員”,其實很多病人越到生命的后期,越有強烈的求生欲。如果勸他死了以后捐獻,這就很忌諱。何況,人在面臨死亡的時候,內心是恐懼的,這時去勸他捐獻器官,也是不人道的。所以,我不僅不“勸”,甚至不主動聯系捐獻人。有一位捐獻女兒遺體的父親,因為猶豫不決而錯失捐獻器官的時機,事后埋怨我為什么不多勸勸他。我告訴他:“你的心情就是我的心情,所以我得尊重你的想法。”
也有人稱我們是“生命擺渡人”。作為一名專職器官捐獻協調員,我們的使命就是在逝者和生者之間打開一條通道,讓逝者生命延續(xù),讓患者重見生機。
器官捐獻有“雙盲原則”,除非被捐獻者主動提出或者同意,雙方是不能見面的。我了解到,有一個小朋友受益者,獲得了一個男孩的肝臟、胰腺和小腸。可以說男孩相當于給予了受益者三次生的機會,他很感激,想找到那個男孩的兩個腎臟的受益者,還有眼角膜的受益者,就說我們是“一家人”。但是別人沒有他那樣的想法,他的心愿就沒有實現。
我的印象里,被捐贈者很少主動提出見面。我曾想象各種雙方見面的情景,其中一幕是,一個女孩貼著一位陌生老人的胸口,聽她爸爸的心跳。那畫面,該多美啊。
深圳郊區(qū)的吉田墓園最高處的山坡上有一株大榕樹,叫“光明樹”,樹下是那些眼角膜和器官捐獻者長眠的地方。
一位大連的女大學生,患不治之癥后,一遍遍打電話要捐獻。當她心臟停搏后,醫(yī)生過去獲取了她的眼角膜,并把她的骨灰葬在光明樹下。獲得她的眼角膜移植的那位小伙子只要時間空閑,就會買一束鮮花,到光明樹下,給那個素不相識的姐姐獻上一束花。
2023年1月1日起,中國全面停止使用死囚器官作為移植供體來源,公民自愿捐獻成為器官移植使用的唯一渠道。而根據2023年相關數據統(tǒng)計顯示,捐獻案例只有300多萬份,太少了。
我的心愿,是希望國人這方面要解放思想,如果生命不能繼續(xù),就讓生命延續(xù)生命。
。ɡ罱痄h摘自《讀庫1903》新星出版社 圖/吳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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