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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飛宇:生于冥想,警惕彼岸

10多年前,作家李洱對畢飛宇的初步印象是:寸頭,英氣,警覺,還有點壞。

51歲的畢飛宇時常會冒出口頭禪―“我告訴你”。

此刻,這位中國知名作家、小說《推拿》的作者、第八屆茅盾文學(xué)獎得主就告訴我,上世紀(jì)90年代,他在《南京日報》有過5年不太成功的記者生涯。一次,他慕名采訪一位當(dāng)?shù)亍懊恕!懊恕甭暅I俱下,他聽著便動了情,回辦公室寫了一篇半個版的稿子。兩天后,一位了解這位“名人”的人打來電話:“他對你哭了吧?他一見到記者就會流眼淚,沒一句實話!

“你看,我就不適合當(dāng)記者,沒那個眼力見。”畢飛宇一口蘇北普通話,眼底潛藏著幾分玩味的笑。這笑容又告訴我,他不會輕易相信。10多年前,作家李洱對這位同行的初步印象是:寸頭,英氣,警覺,還有點壞。

2023年1月4日,北京涵芬樓書店,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舉行《畢飛宇文集》與新作讀者見面會。九卷本文集,是他30多年來的一份成績單。新書《牙齒是檢驗真理的第二標(biāo)準(zhǔn)》,則是天津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副教授張莉通過對談,對其心路的梳理。

“先請解釋一下這個題目!睍希鞒秩、編劇史航問道。

畢飛宇答道:“我覺得中國的文化很好,但也有一個問題。大家都是明白人,卻難得糊涂,誰也不愿意把知道的東西說出來,一句話在牙齒的里口還是外口,差別巨大。真理也是這樣,說出來的真理才是真理。所以呢,我想說,牙齒是檢驗真理的第二標(biāo)準(zhǔn)!

“檢驗”的時刻當(dāng)即就來了。一位中年讀者搶到話筒發(fā)問:“在你創(chuàng)作的幾十年間,特別是現(xiàn)況下,你遇到的最大困惑與挑戰(zhàn)是什么?”

他的回答如行文,冷不丁就給人一激靈!拔抑荒苷f所有的藝術(shù)家都是‘賤貨’。當(dāng)他面對困難時,他會有快感。沒有困惑,沒有麻煩,快感就沒了。我的問題不是現(xiàn)在才有,一直都有。那就是我和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我一直被這個關(guān)系困擾! “賤貨”的自覺蛻變

40歲前,畢飛宇相信,他能寫出他的《安娜?卡列尼娜》。他曾在電話里向好友、文學(xué)評論家李敬澤如此放言。對方聽了笑笑,好吧,寫吧。

“可這么多年過去后呢?”畢飛宇自嘲,“20歲前,我忌諱不抒情。哪怕放個屁,我也希望放得蕩氣回腸。20(歲)出頭,我忌諱不哲理、不深刻,希望三言兩語就把這世界擺平!1987年從揚州師范學(xué)院中文系(現(xiàn)揚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畢業(yè)的他,那時是名文學(xué)青年,留著長發(fā),醉心寫詩,一心啃讀康德哲學(xué)理論。

畢飛宇并不諱言,如果有人對他說,未來他會寫日常生活,“弄不好我會抽他!

“我得寫‘高級’的東西,我得寫‘高級’的小說。”他回憶那時的心態(tài),“我的小說必須面對哲學(xué),面對歷史,你知道嗎?”

表面氣壯如牛,實則他被退稿“逼得快發(fā)瘋”,整天想罵人,把中國文壇大大小小的作家拉出去“統(tǒng)統(tǒng)槍斃”。在80年代,中國文壇正在努力打破精神桎梏,人們渴求重建理想家園,各種文藝思潮、流派層出不窮。

電視劇導(dǎo)演范小天,當(dāng)時是大型文學(xué)雜志《鐘山》的執(zhí)行副主編。記憶中,1993年的一天,他收到畢飛宇來信,極力推銷自己以及自身著作潛在的價值與意義。彼時,畢飛宇已在《花城》第一期發(fā)表處女中篇《孤島》(1991年),在《作家》上發(fā)表短篇小說《那個男孩是我》(1993年)。

范小天故意置之不理。“畢飛宇就找上門來,給我看他在《青年文學(xué)》上刊登的《雨天的棉花糖》,還是頭條!

《雨天的棉花糖》的主角是退伍軍人,原型是一名學(xué)生的二姐夫―弱勢、瘦小、心深、瞇瞇眼。愿向陌生人敞開心扉的二姐夫給畢飛宇看了自己參加“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時的戰(zhàn)地日記!岸惴虬讶沼洷灸昧嘶厝ィ仙,撫摸,輕輕罵了一聲‘他媽的’,然后說了一句讓我終身難忘的話:白寫了,沒死掉。這句話在我心口上劃了一刀。是什么讓一個從戰(zhàn)場上安全回家的退伍軍人如此懊惱并追悔莫及呢?”畢飛宇回憶。

但讀過小說后,范小天依舊回絕了,理由是《鐘山》要的是有創(chuàng)造性的東西,而畢飛宇的小說還未寫“開”。

“這個說法在那個時候很別致了。我覺得特別新鮮……是啊,沒寫‘開’,可怎么才算是寫‘開’了呢?”彼時冥思苦想中的畢飛宇,并不知道范小天的深謀遠慮―“其實《雨天的棉花糖》寫得很好,F(xiàn)實主義功底非常扎實,情緒彌漫,滲透到骨髓?僧(dāng)時的文壇何等繁榮,單憑幾篇好作品,新人很難走出來!

當(dāng)時,韓少功、莫言等作家的作品已顯具風(fēng)格魅力,格非、余華、孫甘露更是先鋒派文學(xué)的領(lǐng)軍人物!皠⒄鹪、朱蘇進、王朔、蘇童、劉恒、賈平凹、史鐵生、王安憶等,絕大部分中國最優(yōu)秀的作家,都將最好的東西拿給《鐘山》。畢飛宇想要成名,就要寫出別人沒有寫出過或?qū)懖怀鰜淼淖髌贰!狈缎√烀鞔_表示,他要的是“要讓腦子壞掉的東西”。

這一年,畢飛宇最終給出了《祖宗》。太祖母是權(quán)力的象征,后輩合力推翻她,于是篡權(quán)者成了新的祖宗。直至此刻,范小天才一錘定音,并在“鐘山看好”欄目上,一次性刊發(fā)了包括《祖宗》在內(nèi)畢飛宇的4篇作品。

“畢飛宇一方面是個能打架的男子漢,一方面又脆弱敏感細膩。這人資質(zhì)極好,又不停地思考,不停地努力,這樣的作家太可怕了。”于是,當(dāng)導(dǎo)演張藝謀拍《搖啊搖,搖到外婆橋》、編劇王斌請求推薦年輕作家寫劇本時,范小天立即想到了畢飛宇。

不過,“人來瘋”寫作中的畢飛宇,正陷入新的迷茫。文學(xué)評論家王彬彬認(rèn)為,畢飛宇這一茬小說家,在20世紀(jì)90年代初登文壇時被稱作“晚生代”!巴砩庇袃蓪雍x。一是相對于80年代后期崛起的“先鋒派”是晚生的一代;另一層意思,指他們是仿效、追隨“先鋒派”的一代,其中大多數(shù)人在尾隨“先鋒派”五六年后銷聲匿跡。而當(dāng)“晚生派”開始尾隨“先鋒派”時,“先鋒派”自己已經(jīng)走進了死胡同。 1994年,畢飛宇在《收獲》發(fā)表《敘事》。這部隱藏他對家史尋根溯源的中篇小說,被他稱為“告別先鋒之作”。他對張莉說:“我30歲了,該想想未來的寫作道路到底該怎么走,但是無論怎么走,先鋒這條路我不可能再走下去。道理很簡單,路已經(jīng)死了。還有一條,我再怎么弄也是步人后塵!

“他自覺蛻變,就像蛇的蛻皮。”畢飛宇的文壇好友、作家龐余亮比喻道。畢飛宇認(rèn)可這一說法:蛻皮很疼,只有“賤貨”才愿意蛻皮。 心臟戰(zhàn)勝了大腦

畢飛宇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黃金時期,在他1999年調(diào)入報告文學(xué)作家周桐淦任主編的《雨花》雜志后到來。

時任《雨花》編輯梁晴在題為《同事畢飛宇》的文章中憶述,那時編輯部共有7名成員,包括三位主編、兩位主任、一位工會委員,名副其實的普通編輯只有畢飛宇一人。生性頑皮的畢飛宇如是向上級黨組表態(tài):雖然我是這里唯一的群眾,今后也不能翹尾巴嘛!

“以畢飛宇的文學(xué)成就,他何患無官可做……有關(guān)組織部門決定讓他擔(dān)任省文聯(lián)委員,被他頑強謝絕―雖然有人向他預(yù)言,只要坐上這把交椅,保證3年內(nèi)可以擁有公派的專車。他說:‘我要那些干什么?我只要有作品就行了!绷呵缭谖恼轮袑懙。

周桐淦不強制坐班,只需按時交活,這為畢飛宇提供了較寬松的寫作氛圍。2000年至2005年,他相繼推出了代表作《青衣》、《玉米》和《平原》―女性的命運與權(quán)力,是這幾部作品的共同主題。

寫作《青衣》的1999年,中國正處于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階段!耙环矫娼(jīng)濟開始起飛,一方面?zhèn)個覺得自己窮;一方面我們摸到了幸福的邊沿,一方面我們又覺得幸福越來越遠。什么都有些極端。我很想體現(xiàn)這種極端,就選擇了青衣。青衣是華美的、凄艷的,最能體現(xiàn)幻滅感!痹陔娨暪(jié)目《在路上》里,畢飛宇曾抱肘于胸,闡述寫作初衷。

“其實我有點后怕,”如今他表示,“寫的時候我剛好35歲。對一個作家來說,35歲還是標(biāo)準(zhǔn)的年輕人,只有年輕才敢做這樣沒頭沒腦的事。你想想,對京戲一無所知,冒冒失失地就寫了,放在今天我真是不敢。出版后有一天,作家徐小斌到南京來出差,我陪她去夫子廟,過文德橋的時候,她站住了,似乎想起來什么,突然冒出來一句:《青衣》好。我說,真的?那是我第一次聽說《青衣》好!

“青衣”形象之所以能立得起來,畢飛宇說要感謝江蘇省京劇團一位70多歲的退休老青衣。他記憶深處的一個細節(jié)是,寫作前登門求教,老青衣講述自己的輝煌一生時,見畢飛宇滿臉的不耐,便生氣地掐起蘭花指,點著他的鼻尖,用京腔悠悠地喚了一聲“小伙子”。他霎時茅塞頓開。

畢飛宇不是京戲戲迷,個人生活和京劇更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但《玉米》、《玉秀》與《玉秧》三部曲,乃至《平原》,完全來自他少時在鄉(xiāng)村的生活體驗。在龐余亮等文友眼里,《玉米》的出現(xiàn),意味著畢飛宇的視角“向后退”,由都市回到鄉(xiāng)土。

2005年,《玉米》獲第三屆魯迅文學(xué)獎。它描繪了一副權(quán)力如水泥般蔓延,腐蝕人性的景象―“文革”中后期,玉米之父是王家莊村支書。除了巴掌大的權(quán),這個荒淫男人的眼里只有盼兒子與睡女人。惡行招致他一朝失勢,村民們展開報復(fù)―輪奸他的兩個女兒,其中有他最喜歡的女兒玉秀。長女玉米的愛情也因之落空。精明強干的玉米為挽衰局步步為營,不惜出賣自己與玉秀的幸福,牢牢吸附權(quán)勢。

“如果一個作家一生中有一堆矛盾,這里就有他的大腦與心臟的矛盾。我相信,我寫《玉米》,一定是心臟贏了大腦!闭劶白约旱牡靡庵鲿r,畢飛宇頗有幾分自詡。他進而解釋,因?qū)Α拔母铩睍r的中國鄉(xiāng)村過于熟悉,他在寫作時幾乎用不著大腦。

“寫《玉米》時我很被動,小說里的人物讓我干啥我就干啥。寫《青衣》時,我是大爺。寫《玉米》時,我是孫子。大爺和孫子都做了,挺好。”他調(diào)侃自己。

“《玉米》寫了40天,《玉秀》寫了4個月,短短《玉秧》我卻寫了7個月。這只有‘賤貨’才干得出來!彼舐曊f道。畢飛宇回憶,寫《玉秧》時他曾不斷問自己,既然“文革”不會放過氣場強大的玉米和天生尤物的玉秀,難道就能放過平庸卑弱的玉秧?

王秧是玉米的七妹,自幼親歷家庭變局。在就讀的師范學(xué)校里,她受校保衛(wèi)科與校衛(wèi)隊頭目魏向東感召,充當(dāng)其監(jiān)視他人生活的耳目,從中嘗到了權(quán)力賦予的快感。

“你筆下的女性,為什么大多不認(rèn)命?”我問他。

“因為中國文化背景里,就是要女性認(rèn)命。所以,我不會讓我筆下的女性認(rèn)命。”不過,畢飛宇又強調(diào),現(xiàn)實生活里他不喜歡玉米,“太強勢了。”

“這不矛盾嗎?”我反問。

“矛盾哪,”他辯駁,“我為什么就不能矛盾?”

“我最關(guān)心的問題只有一個!彼m(xù)道,“那就是被侮辱和被損害的。大部分時候,小說家有一個誤區(qū):真理和正義在被侮辱和被損害的那一方!队衩住返膶懽鞲嬖V我,不一定。生活永遠不會那樣簡單!

畢飛宇自承,其實他一直想弄明白,人應(yīng)當(dāng)是怎樣的,遺憾的是他沒有找到答案。早在讀大學(xué)之時,他都在關(guān)心“異化問題”,馬克思的《巴黎手稿》常伴左右。這在后來成為《平原》寫作的推動力。

《平原》依舊發(fā)生在王家莊。農(nóng)家子弟端方有知識有抱負,也有城府。他先與地主家庭成分的三丫相戀。隨即,愛情被摧毀。初戀情人的自盡、令人窒息的生存,令他變得更為冷酷。他企圖利用大隊支書吳蔓玲達到參軍的目的。吳蔓玲是在高壓意識形態(tài)下,幾乎泯滅性別意識的女知青。端方喚醒了她被壓制的情欲。圍繞這對人性扭曲的男女,村民、知青與“牛鬼蛇神”,上演各自的掙扎與幻滅。

畢飛宇用一個詞來概括“端方”、“吳蔓玲”,甚至“三丫”―“帶菌者”!皫Ь叩乃季S方式,就是二元對立,階級斗爭,人整人!10年前他就在質(zhì)疑,“帶菌者”“依然生活在我們中間”。

《平原》完稿后不久,畢飛宇與北大中文系教授陳曉明在錦州召開的一次長篇小說研討會上有過爭論!八X得中國小說家是有先天缺陷的,離開了歷史這個腳手架,幾乎不會寫作……我的理由也很簡單,1989年,‘蘇東波’解體、冷戰(zhàn)結(jié)束,歷史似乎終結(jié)了,但對中國作家這樣一個特殊群體而言,‘冷凍的歷史’還在那里。” 爭論歸爭論,陳曉明的一席話引發(fā)他新的思考―中國作家離開“歷史腳手架”,到底還能不能寫作? 盲人的師爺

不一會,王花芳地摸索進門。聽到他的聲音,她微閉雙眼,笑開了花,一面嗔怪男友趙千軍,一面向前伸直手背,“畢老師,我的手都被他夾壞了,快成都紅了!

“都紅”是小說《推拿》里漂亮動人的女按摩師。因為不甘淪為博得他人同情、配合宣傳報答社會的盲人鋼琴手,她丟棄了音樂,干起推拿。不幸壓斷拇指后,出于強烈的自尊,她毅然離開推拿中心。

《推拿》在畢飛宇看來,是一部“沒有腳手架的作品”。他與盲人推拿師的結(jié)緣始于10年前,因為長期健身落下一身毛病,常去盲人推拿店做按摩推拿。他甚至被稱作“盲人的師爺”,這緣于他曾任教于南京特殊教育師范學(xué)校,學(xué)生是健全人,但都是為殘障人士配備的師資。

與盲人相交中,畢飛宇突然意識到一件事:盲人和歷史的關(guān)系。因為生理上的特殊性,一般來說,盲人身上的“歷史性”是欠缺的,即他們的人生離“腳手架”通常都比較遠。這給了他意外的動力。

他又發(fā)現(xiàn)一組數(shù)據(jù)―中國有8500萬殘疾人,超過法國或英國的人口。在13億人口的中國,一個法國或英國就這樣被遮蔽。他告訴張莉:“不能接受這個現(xiàn)實。”

“回頭想想,畢老師與我們聊天,總愛問我們家庭成長,與人交往等!蓖颇脦熩w千軍說。

“任何一個盲人的行動都不如盲人間的人際關(guān)系吸引我。”畢飛宇決定寫一部盲人的群像小說。他說,他渴望面對一個社會、一個群體,展示出“新的人際關(guān)系”,這種人際關(guān)系是以往小說里不曾有過的。

真正“啟動內(nèi)心的發(fā)動機”是在2007年秋。一個女盲人按摩師及其男友約了畢飛宇去吃大排檔。那晚停電,樓道內(nèi)黑咕隆咚,畢飛宇想牽著女孩往下走,不想沒走幾步他就無法前行,反倒是女孩扶他下樓。走到最后一層臺階,小姑娘猛地轉(zhuǎn)身堵在他面前,調(diào)皮地仰起頭說:“看吧,畢老師,你還不如我呢!睒峭獾臒艄鈱⑺荒樧院勒盏们迩宄,他當(dāng)下做了寫作的決定。

正式寫作前,他儀式般地宴請了十余名盲人朋友。席間他預(yù)先聲明,小說可能寫不好。一個盲人小伙的話讓他記憶猶新:不涉及人性,就無法寫盲人。

2023年,近18萬字的《推拿》獲得第八屆茅盾文學(xué)獎。盡管如此,畢飛宇還是聽到有盲人向他反饋―畢老師,你真不了解我們。

“在他們看來,還沒把他們靈魂深處所謂的‘黑’寫透。”盲人們向他敞開心門,剖析自己思想根子的“丑惡”:極強的嫉妒心,報復(fù)心,還有猜忌心。

畢飛宇卻不這樣認(rèn)為!斑@是殘疾人在孤獨封閉的個人世界,對自我偏頗的道德評判!彼胱屗麄兠靼祝哼@種丑惡不是盲人專屬,而是人性共有。

周桐淦說,一次途中與畢飛宇聊起《推拿》時,畢坦承若再寫一次就要寫出“敬”的層面。他打比方,盲人過馬路,明眼人理所當(dāng)然想上前攙扶。而這樣做,會讓盲人深深感到,你傷害到他的自尊。你能做的是,陪他慢慢過馬路。

《推拿》后來被婁燁拍成了電影。畢飛宇非常喜歡這個畫面―重見光明的推拿師小馬帶著按摩女小蠻開始了新的人生。雨水浸濕了南京城,水汽蒙蒙,小蠻在洗頭。小馬看得見,卻偏偏閉上雙眼,臉上漾起幸福的笑容。

“我告訴婁燁,無論怎么剪,這幅畫面請你留下來。”在婁燁的工作室里,畢飛宇的眼淚一下流出。

“這幅畫面里有最日常的尊嚴(yán),這樣的愛是高貴的,哪怕是在一大堆的破爛里頭!彼f,“貧賤生命里的高貴是最動人的! 兩次警惕

“我被一雙眼睛震懾過。”在吞云吐霧與暖風(fēng)氤氳的茶室里,畢飛宇的記憶飄回1988年。

那年,一個盲人民樂團到他任教的南京特殊教育師范學(xué)校演出。協(xié)助搬揚琴過程中,畢飛宇始終覺得演奏者不似盲人。他好奇地側(cè)過臉,凝視那人雙眼。那人卻也望住他。他欲再探一二時,對方問他,你干嗎?“上帝啊―那人真的不是盲人。剎那間,我被他的眼睛嚇著了。”畢飛宇憶述。

這刻骨銘心的一刻,后來被他安進小說《推拿》的結(jié)尾―視力正常的前臺高唯,與盲人推拿師們一起將老板沙復(fù)明送到醫(yī)院搶救。手術(shù)室外,護士與高唯對視。弄清她不是盲人后,“護士的身體就一怔。她的魂被懾了一下,被什么洞穿了,差一點就出了竅!

他由此反思:“健全人以為盲人缺了光明。我更愿相信,盲人的世界完整圓融。假使有一天盲人真能重見光明,就一定好嗎?”

在畢飛宇眼里,《推拿》結(jié)局暗藏著他更深層次的質(zhì)疑。“我說過,我對理想主義持有本能的警惕。人類幾次大的災(zāi)難,都跟全社會性的那種理想主義緊密相連。但是,我現(xiàn)在想修正的是,我警惕―彼岸!

在他的“此岸”―童年往事里,他不止一次提到父親。

畢飛宇之父是一戶陸姓人家的養(yǎng)子。父親的養(yǎng)父被心懷不軌的自家兄弟告發(fā),以“漢奸”罪被“一組織”處決。父親從此棄學(xué)參加革命,并改名“畢明”―取自《水滸傳》,林沖風(fēng)雪山神廟,逼上梁山、走向光明。

1958年,畢明被打成右派。“他的父母下到農(nóng)村改造,成了當(dāng)?shù)剜l(xiāng)村教師,屬農(nóng)村特級階層!饼嬘嗔磷孕∨c畢飛宇同村,在他印象中,畢飛宇有襪子穿,不像他們冬天光著腳。也因此,龐余亮將畢不隱瞞家族史,也比作“光著腳”。

“父親是那種夏夜里,仰望星空而不去注意腳下蛙鳴的人!碑咃w宇描述,他七八歲時“一個大年初一”,父親獨自看書,沉浸在個人天地里,突然落淚。這讓他莫名恐慌。他記得那是一本魯迅的書。

“父親對我的希望是,考取一所大學(xué),別把時間浪費在看小說上。”他則放任自己信馬由韁地出神。“我覺得一個人在年少時,有一段完全像做夢、魂不守舍的冥想期,會非常有利于拓寬他的精神。”畢飛宇說,喜歡冥想這一點,他隨了父親。

他坦言,父親的形象在他小說里出現(xiàn)過多次。尤其是與“文革”有關(guān)的小說!八^‘文革’,說白了就是我們?nèi)绾蚊鎸议L的問題。”

作為一個60年代生人、蘇北農(nóng)村出生的孩子,畢飛宇說,他太明白“彼岸”對人的誘惑。“人們折騰半天,就是為抵達所謂的‘彼岸’。可最終你會發(fā)現(xiàn),人類社會不存在此岸與彼岸。到了彼岸,新的彼岸又冒出。問題在于,通達過程中,我們究竟要付出怎樣的代價?有可能多大程度被利用?”他追問。

“批判稿都是隊員們自己寫,然后交上去。我的稿子怎么寫的呢?簡單地說,栽贓。”他無法遺忘,“12歲的孩子也可能迷狂,也可能很邪惡。我當(dāng)年就是這樣,只要‘上面’需要,什么都做得出來,什么都敢!

將滿40歲時,畢飛宇輾轉(zhuǎn)聯(lián)絡(luò)上那位少年玩伴!拔野严胝f的都說了。”但他也非常清楚,“這沒有意義”。

李敬澤曾經(jīng)表示,作為小說家的畢飛宇有一個“決定性的特點”,即對人、對人的性格和命運有不可遏制的好奇。畢飛宇稱此為“疼痛”―“人就是一個矛盾體,矛盾就是疼痛。只要你內(nèi)心有源源不斷的理想,疼痛就會繼續(xù)下去!

“我過去常說,我描寫的是‘疼痛’。實際上,愚昧才是我始終描寫的對象之一!边@已是他第二次修正。

“人類之盲就是愚昧。愛因斯坦說過,愚昧不可戰(zhàn)勝!碑咃w宇緩緩?fù)鲁鲆豢跓熿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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