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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林簡介

段林

  情感的綠地

  作者:段林[傣族]

  我自小怕見墳,我是極不愿上墳磕頭的。然而一回到那壩闊天寬,四季常綠的傣鄉(xiāng)孟定,我就會想起清清的小河畔翠竹林間那片綠茸茸的草地,想起草地上那冢高大的墳,就會情不自禁地帶著多年來蓄積起的一腔柔柔的、切切的、濃濃的情來到河邊,久久地佇立,給那冢靜臥著的墳磕上幾個頭。

  傣家人死后是不留下墳的,可墳里躺著的卻是一個正宗的傣家人——我的外公。外公姓罕也姓金。罕是傣語金子的意思,而金卻是漢家人對外公的尊重。外公過去曾是大半個孟定壩的頭。外公當頭不是因為他比壩子里所有的人都精明,據(jù)說還在他吃奶的時候人們就知道他總有一天要當頭的。那時候傣家人的權力都是爹傳給兒子。已記不清外公家做了多少代的頭。

  外公當頭那陣朋友很多,不論什么族別,凡有頭有臉的生意人到孟定都愿住到他的家里。他特別喜歡那些聰明,膽大,身上總藏有一技之長的漢人。外公不僅隨和還能講一口流利的漢話,而且深知外鄉(xiāng)人翻山越嶺跟在牲口后來到孟定實屬不易。那時偌大一個孟定壩能講漢話的人卻屈指可數(shù),所以人們都來外公家也是一個原因。外公當頭那陣,要管好大小七七四十九個寨子確實不易。那時日本人已占了緬甸,緬甸與孟定僅一河之隔,早晚互聞雞鳴。外公清楚,憑家中的幾支洋造短槍是抵不住日本人的,但又不能向日本人下跪磕頭。傣家人心柔似水,性格卻硬如鋼鐵。為了鄉(xiāng)親們的安全,唯一的法子就是一聽到铓鑼聲就領著鄉(xiāng)親們躲進山林。那時象腳鼓很少響過,常聽到的卻是半夜里铓鑼聲陣陣。

  外公心軟,很少向手下村寨攤夫派款,自然上交的禮物就少,于是與上司耿馬府有了些磨擦,也正是由于他們之間的恩恩怨怨,才得以讓我們?nèi)伊粼诹嗣隙ǘ鴽]有逃往異邦。

  一九五○年底,解放大軍突破勐永防線,耿馬土司邀約外公一同出走。外公卻說:“我多年與漢人打交道,漢人精明、誠懇,沒有一個對不住我。”外公留在了傣鄉(xiāng),家里成了解放大軍的臨時營房。那陣壩子里蟲草共生,人匪混雜,人心莫測,外公的心卻是誠的。一個沒有星光的夜里,他突然接到一封用傣文寫成的讓他里應外合襲擊大軍的信,他立即把它告訴了大軍,大軍得以伏擊了土匪。為此,外公的家園不久就遭土匪襲擊,家人兩死一傷,幾代人傳下來的家當被一把火焚盡。我漸漸懂事后曾問過外公是否后悔?他只是笑笑,說:“解放軍是好人,幫助他們有啥舍不得的!”

  外公的心軟得像傣鄉(xiāng)小河中的流水,但有時又會硬得似河邊的卵石。他舍得把不滿十五歲的獨生小女交給剛結識不久的大軍,讓大軍把小女送到無離傣鄉(xiāng)千山萬水的省城昆明念書。那時昆明好遠,聽外公的小女我的母親說,她騎在馬上,大軍牽馬都牽了近一個月。我確實想像不出一刻都舍不得離開傣鄉(xiāng)的人,把獨生女兒交給剛結識不久的軍人帶到數(shù)千里之外,心里是什么滋味?這種無限信任的種子是怎樣植于他的心底?

  出生在國家困難時期能健康地活下來的我是應該感謝外公的。外公對政府真誠,政府也沒有忘記外公。身為縣政協(xié)副主席的外公在國家困難時期,靠著他那較為充裕的薪水養(yǎng)活了一大家人!外公從不發(fā)火,連訓人時也帶著笑容,那軟綿綿的傣音更會讓人感到舒服、樂于接受。一天,我和我的伙伴們鉆進政協(xié)樓前的芭蕉林,偷食捂在草堆中的芭蕉。當我們撐鼓了小肚,腰別芭蕉走出蕉林時,剛好進入了外公的視線。晚上我第一次受到了外公溫柔的責備。

  外公常穿著一套黑色的毛呢中山裝,他高興時總會摸著衣服告訴人們,那是他到北京參觀時總理親自贈的。外公給我最深的印象是在“文革”中期。年邁的外公已不知多少次被揪出批斗,生活費已少到不夠買一個月的米鹽柴油。外公煙癮特大,但連吃飯都成問題哪還能吸煙?癮發(fā)了只能大口大口地打呵欠,用鼻子使勁吸那支隨了他幾十年的煙斗。一天,媽從拮據(jù)的生活費中擠出幾元買了包草煙讓我?guī)Ыo外公,拿到煙,一向很剛毅的外公卻流淚了。最讓外公傷心的是他的黑色中山裝被抄走,從那天起他仿佛就像散了架,瞳孔混沌得像蒙了一層陰翳。

  “不逃國,決不背叛祖國!”在一些煽動他外逃的人面前,外公總是義正詞嚴。其實,外公海外的親戚不少,而國境線也近在咫尺。外公卻甘愿被遣送到遠離縣城的深山里勞動。那天他掬了一捧傣鄉(xiāng)的泥土,用一塊布包好揣在懷里,仿佛他已感覺到自己一去難回。

  山野的風清涼涼的,羊腸般盤繞的陡峭山道上,每天都留下外公拄棍戳下的痕跡?嗍w花開了一季又一季,山地白了一年又一年。蒼老的外公深知自己也許到死也走不出深山,但他卻時時眷念著那塊養(yǎng)育了傣家人幾百年的壩子,眷念著家鄉(xiāng)那一條條清悠悠的小河。他相信當年的大軍不會忘記他,陽光總有一天會照亮他的墳頭。一九七五年冬天,山野的風撕扯著外公居住的茅屋,一夜冷雨給外公生命的歷程劃了個句號。外公死了,死在天上的烏云剛要散去的時候。臨死前外公僅有一個要求,就是有一天能把他的尸骨送回傣鄉(xiāng),送到當年大軍飲馬的小河邊,為他壘座墳,墓碑上刻上“傣族金光明擁護共產(chǎn)黨”幾個大字。

  小河邊,翠竹搖曳,青黃相間的稻谷散發(fā)著誘人的香味,天空晴朗、高遠得猶如一泓秋水。佇立墳前,我遙望遠方,一幢幢新矗立的高樓組成了傣鄉(xiāng)新異的風景,筆直的樹蔭覆蓋的公路上,車如流水,人們滿面春風。清澈的小河里傳來了一陣陣小卜哨們甜甜的笑聲。我想,如果外公能在九泉下得知他當年生活過的壩子里今天陽光燦爛、五谷豐登時,他一定會歡悅和微笑的。

  墳前,我躬下身,久久地給外公鞠了個躬,全愿他能知道今天傣家人太陽般火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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