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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齋志異之辛十四娘》原文及譯文

《聊齋志異之辛十四娘》原文及譯文

  《辛十四娘》是清代小說家蒲松齡創(chuàng)作的文言短篇小說。描述辛十四娘,紅衣佳人,長得如同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雖身為狐妖,但心地善良。下面是小編整理的《聊齋志異之辛十四娘》原文及譯文,歡迎大家分享。

  原文:

  廣平馮生,少輕脫,縱酒。昧爽偶行,遇一少女,著紅帔,容色娟好。從小奚奴,躡露奔波,履襪沾濡。心竊好之。薄暮醉歸,道側故有蘭若,久蕪廢,有女子自內出,則向麗人也,忽見生來,即轉身入。陰思:麗者何得在禪院中?縶驢于門,往覘其異。入則斷垣零落,階上細草如毯。彷徨間,一斑白叟出,衣帽整潔,問:“客何來?”生曰:“偶過古剎,欲一瞻仰!币騿枺骸拔毯沃链?”叟曰:“老夫流寓無所,暫借此安頓細小。既承寵降,山茶可以當酒!蹦嗣C賓入。見殿后一院,石路光明,無復榛莽。入其室,則簾幌床幕,香霧噴人。坐展姓字,云:“蒙叟姓辛!鄙俗礤釂栐唬骸奥動信游催m良匹,竊不自揣愿以鏡臺自獻!毙列υ唬骸叭葜\之荊人。”生即索筆為詩曰:“千金覓玉杵,殷勤手自將。云英如有意,親為搗玄霜。”主人笑付左右。少間,有婢與辛耳語。辛起慰客耐坐,牽幕入,隱約數(shù)語即趨出。生意必有佳報,而辛乃坐與嗢噱,不復有他言。生不能忍,問曰:“未審意旨,幸釋疑抱。”辛曰:“君卓犖士,傾風已久,但有私衷所不敢言耳。”生固請,辛曰:“弱息十九人,嫁者十有二。醮命任之荊人,老夫不與焉。”生曰:“小生只要得今朝領小奚奴帶露行者。”辛不應,相對默然。聞房內嚶嚶膩語,生乘醉搴簾曰:“伉儷既不可得,當一見顏色,以消吾憾。”內聞鉤動,群立愕顧。果有紅衣人,振袖傾鬟,亭亭拈帶。望見生入,遍室張皇。辛怒,命數(shù)人捽生出。酒愈涌上,倒榛蕪中,瓦石亂落如雨,幸不著體。

  臥移時,聽驢子猶龁草路側,乃起跨驢,踉蹌而行。夜色迷悶,誤入澗谷,狼奔鴟叫,豎毛寒心。踟躕四顧,并不知其何所。遙望蒼林中燈火明滅,疑必村落,竟馳投之。仰見高閎,以策撾門,內問曰:“何人半夜來此?”生以失路告,內曰:“待達主人!鄙圩泫]俟。忽聞振管辟扉,一健仆出,代客捉驢。生入,見室甚華好,堂上張燈火。少坐,有婦人出,問客姓氏,生以告。逾刻,青衣數(shù)人扶一老嫗出,曰:“郡君至!鄙鹆,肅身欲拜。嫗止之坐,謂生曰:“爾非馮云子之孫耶?”曰:“然!眿炘唬骸白赢斒俏覐浬。老身鐘漏并歇,殘年向盡,骨肉之間,殊多乖闊!鄙唬骸皟荷偈р铮c我祖父處者,十不識一焉。素未拜省,乞便指示!眿炘唬骸白幼灾。”生不敢復問,坐對懸想。

  嫗曰:“甥深夜何得來此?”生以膽力自矜詡,遂歷陳所遇。嫗笑曰:“此大好事。況甥名士,殊不玷于姻婭,野狐精何得強自高?甥勿慮,我能為若致之!鄙x唯唯。嫗顧左右曰:“我不知辛家女兒遂如此端好!鼻嘁氯嗽唬骸扒惺排剪骠嬗酗L格,不知官人所聘行幾?”生曰:“年約十五余矣。”青衣曰:“此是十四娘。三月間,曾從阿母壽郡君,何忘卻?”嫗笑曰:“是非刻蓮瓣為高履,實以香屑,蒙紗而步者乎?”青衣曰:“是也。”嫗曰:“此婢大會作意,弄媚巧。然果窈窕,阿甥賞鑒不謬。”即謂青衣曰:“可遣小貍奴喚之來!鼻嘁聭Z去。

  移時,入白:“呼得辛家十四娘至矣!毙娂t衣女子,望嫗俯拜。嫗曰:“后為我家甥婦,勿得修婢子禮。”女子起,娉娉而立,紅袖低垂。嫗理其鬢發(fā),捻其耳環(huán),曰:“十四娘近在閨中作么生?”女低應曰:“閑來只挑繡!被厥滓娚,羞縮不安。嫗曰:“此吾甥也。盛意與兒作姻好,何便教迷途,終夜竄溪谷?”女俯首無語。嫗曰:“我喚汝非他,欲為吾甥作伐耳!迸。嫗命掃榻展裀褥,即為合巹。女腆然曰:“還以告之父母!眿炘唬骸拔覟槿曜鞅,有何舛謬?”女曰:“郡君之命,父母當不敢違,然如此草草,婢子即死,不敢奉命!”嫗笑曰:“小女子志不可奪,真吾甥婦也!”乃拔女頭上金花一朵,付生收之。命歸家檢歷,以良辰為定。乃使青衣送女去。聽遠雞已唱,遣人持驢送生出。數(shù)步外,欻一回顧,則村舍已失,但見松楸濃黑,蓬顆蔽冢而已。定想移時,乃悟其處為薛尚書墓。

  薛乃生故祖母弟,故相呼以甥。心知遇鬼,然亦不知十四娘何人。咨嗟而歸,漫檢歷以待之,而心恐鬼約難恃。再往蘭若,則殿宇荒涼,問之居人,則寺中往往見狐貍云。陰念:若得麗人,狐亦自佳。至日除舍掃途,更仆眺望,夜半猶寂,生已無望。頃之門外嘩然,?屣出窺,則繡幰已駐于庭,雙鬟扶女坐青廬中。妝奩亦無長物,惟兩長鬣奴扛一撲滿,大如甕,息肩置堂隅。生喜得佳麗偶,并不疑其異類。問女曰:“一死鬼,卿家何帖服之甚?”女曰:“薛尚書,今作五都巡環(huán)使,數(shù)百里鬼狐皆備扈從,故歸墓時常少!鄙煌啃,翼日往祭其墓。歸見二青衣,持貝錦為賀,竟委幾上而去。生以告女,女曰:“此郡君物也!

  邑有楚銀臺之公子,少與生共筆硯,頗相狎。聞生得狐婦,饋遺為餪,即登堂稱觴。越數(shù)日,又折簡來招飲。女聞,謂生曰:“曩公子來,我穴壁窺之,其人猿睛鷹準,不可與久居也。宜勿往!鄙Z之。翼日公子造門,問負約之罪,且獻新什。生評涉嘲笑,公子大慚,不歡而散。生歸笑述于房,女慘然曰:“公子豺狼,不可狎也!子不聽吾言,將及于難!”生笑謝之。后與公子輒相諛噱,前隙漸釋。會提學試,公子第一,生第二。公子沾沾自喜,走伻來邀生飲,生辭;頻招乃往。至則知為公子初度,客從滿堂,列筵甚盛。公子出試卷示生,親友疊肩嘆賞。酒數(shù)行,樂奏于堂,鼓吹傖佇,賓主甚樂。公子忽謂生曰:“諺云:‘場中莫論文!搜越裰渲。小生所以忝出君上者,以起處數(shù)語略高一籌耳!惫友砸,一座盡贊。生醉不能忍,大笑曰:“君到于今,尚以為文章至是耶!”生言已,一座失色。公子慚忿氣結?蜐u去,生亦遁。醒而悔之,因以告女。女不樂曰:“君誠鄉(xiāng)曲之儇子也!輕薄之態(tài),施之君子,則喪吾德;施之小人,則殺吾身。君禍不遠矣!我不忍見君流落,請從此辭!鄙鷳侄,且告之悔。女曰:“如欲我留,與君約:從今閉戶絕交游,勿浪飲!鄙斒芙。

  十四娘為人勤儉灑脫,日以纴織為事。時自歸寧,未嘗逾夜。又時出金帛作生計,日有贏余,輒投撲滿。日杜門戶,有造訪者輒囑蒼頭謝去。

  一日,楚公子馳函來,女焚爇不以聞。翼日,出吊于城,遇公子于喪者之家,捉臂苦約,生辭以故。公子使圉人挽轡,擁捽以行。至家,立命洗腆。繼辭夙退。公子要遮無已,出家姬彈箏為樂。生素不羈,向閉置庭中,頗覺悶損,忽逢劇飲,興頓豪,無復縈念。因而醉酣,頹臥席間。公子妻阮氏,最悍妒,婢妾不敢施脂澤。日前,婢入齋中,為阮掩執(zhí),以杖擊首,腦裂立斃。公子以生嘲慢故,銜生,日思所報,遂謀醉以酒而誣之。乘生醉寐,扛尸床間,合扉徑去。生五更酲解,始覺身臥幾上,起尋枕榻,則有物膩然,紲絆步履。摸之,人也。意主人遣僮伴睡。又蹴之不動,舉之而僵,大駭,出門怪呼。廝役盡起,爇之,見尸,執(zhí)生怒鬧。公子出驗之,誣生逼殺婢,執(zhí)送廣平。隔日,十四娘始知,潸泣曰:“早知今日矣!”因按日以金錢遺生。生見府尹,無理可伸,朝夕搒掠,皮肉盡脫。女自詣問,生見之,悲氣塞心,不能言說。女知陷阱已深,勸令誣服,以免刑憲。生泣聽命。

  女還往之間,人咫尺不相窺。歸家咨惋,遽遣婢子去。獨居數(shù)日,又托媒媼購良家女,名祿兒,年及笄,容華頗麗,與同寢食,撫愛異于群小。生認誤殺擬絞。蒼頭得信歸,慟述不成聲。女聞,坦然若不介意。既而秋決有日,女始皇皇躁動,晝去夕來,無停履。每于寂所,于邑悲哀,至損眠食。一日,日晡,狐婢忽來。女頓起,相引屏語。出則笑色滿容,料理門戶如平時。翼日,蒼頭至獄,生寄語娘子一往永訣。蒼頭復命,女漫應之,亦不愴惻,殊落落置之;家人竊議其忍。忽道路沸傳:楚銀臺革職,平陽觀察奉特旨治馮生案。蒼頭聞之,喜告主母。女亦喜,即遣入府探視,則生已出獄,相見悲喜。俄捕公子至,一鞫,盡得其情。生立釋寧家。歸見女,泫然流涕,女亦相對愴楚,悲已而喜,然終不知何以得達上聽。女笑指婢曰:“此君之功臣也!鄙祮柟省

  先是,女遣婢赴燕都,欲達宮闈,為生陳冤抑。婢至,則宮中有神守護,徘徊御溝間,數(shù)月不得入。婢懼誤事,方欲歸謀,忽聞今上將幸大同,婢乃預往,偽作流妓。上至勾欄,極蒙寵眷。疑婢不似風塵人,婢乃垂泣。上問:“有何冤苦?”婢對曰:“妾原籍直隸廣平,生員馮某之女。父以冤獄將死,遂鬻妾勾欄中!鄙蠎K然,賜金百兩。臨行,細問顛末,以紙筆記姓名;且言欲與共富貴。婢言:“但得父子團聚,不愿華膴也!鄙项h之,乃去。婢以此情告生。生急起拜,淚眥雙熒。居無幾何,女忽謂生曰:“妾不為情緣,何處得煩惱?君被逮時,妾奔走戚眷間,并無一人代一謀者。爾時酸衷,誠不可以告訴。今視塵俗益厭苦。我已為君蓄良偶,可從此別!鄙,泣伏不起,女乃止。夜遣祿兒侍生寢,生拒不納。朝視十四娘,容光頓減;又月余,漸以衰老;半載,黯黑如村嫗:生敬之,終不替。女忽復言別,且曰:“君自有佳侶,安用此鳩盤為?”生哀泣如前日。又逾月,女暴疾,絕飲食,羸臥閨闥。生侍湯藥,如奉父母。巫醫(yī)無靈,竟以溘逝。生悲怛欲絕。即以婢賜金,為營齋葬。數(shù)日,婢亦去,遂以祿兒為室。逾年,生一子。然比歲不登,家益落。夫妻無計,對影長愁。忽憶堂陬撲滿,常見十四娘投錢于中,不知尚在否。近臨之,則豉具鹽盎,羅列殆滿。頭頭置去,箸探其中,堅不可入。撲而碎之,金錢溢出。由此頓大充裕。

  后蒼頭至太華、遇十四娘,乘青騾,婢子跨蹇以從,問:“馮郎安否?”且言:“致意主人,我已名列仙籍矣!毖杂櫜灰。

  異史氏曰:“輕薄之詞,多出于士類,此君子所悼惜也。余嘗冒不韙之名,言冤則已迂,然未嘗不刻苦自勵,以勉附于君子之林,而禍福之說不與焉。若馮生者,一言之微,幾至殺身,茍非室有仙人,亦何能解脫囹圄,以再生于當世耶?可懼哉?”

  譯文:

  廣平縣的馮生,是明代正德年間的人。他年輕時輕佻放蕩,酗酒無度。一天早晨,他偶然外出,遇到個少女,披著紅斗篷,容貌秀麗。身后跟著個小仆人,正踏著早晨的露水趕路,鞋襪都沾濕了。馮生心里暗喑喜愛她。傍晚,馮生喝得醉醺醺地回來,走到路邊一座荒廢很久的寺廟前時,見一個女子從里面走出來;一看,正是早晨遇到的那個少女。少女看見他,轉身又走了進去。馮生暗想,美人怎么會在寺廟里?把驢拴在門前,想進去看個究竟。

  進入廟門,只見斷壁殘垣,石階上鋪著層綠毯一樣的細草。馮生正在猶豫,一個衣帽整潔的白發(fā)老翁走了出來,問道:“客人從哪里來?”馮生說:“偶然經過這座古剎,想瞻仰瞻仰。老丈怎么到了這里?”老翁說:“老夫流落到此地,沒有住所,暫時借這里安頓家小。既然承蒙光臨,有山茶可以當酒。”說完,請馮生進廟。馮生見殿后有個院子,石子路非常干凈,再沒有雜樹亂草。進入屋內,帷幔床帳,都香氣襲人。坐下后,老翁自我介紹說:“老夫姓辛!瘪T生乘醉唐突地問道:“聽說您有個女公子,還沒找到好女婿;我不自量力,愿意禮聘女公子。”辛老翁笑了笑,說:“容我和老妻商量商量!瘪T生要來筆,寫下一首詩:“千金覓玉杵,殷勤手自將。云英如有意,親為搗玄霜。”主人看了后,笑著把詩交給了仆人。一會兒,有個丫鬟出來和老翁耳語了幾句,老翁起身,請客人耐心坐會兒。自己掀起門簾進了里屋。隱約聽得里面講了兩三句話,老翁又走出來。馮生以為定有好消息,但老翁坐下后,只是談笑,再不提婚事。馮生忍不住,問道:“我還不知您的意思,請說明以消除疑惑!崩衔陶f:“您是卓越不凡的人,我仰慕已久。但我有點隱衷,不便直言!瘪T生再三請求。老翁說:“我有十九個女兒,已嫁出去了十二個。女兒的婚姻大事由老妻作主,老夫不參與。”馮生說:“我只要今天早晨帶著小仆人,踏著露水趕路的那位。”辛老翁沒說話,兩人相對無語。這時里屋傳來女子的嬌聲細語,馮生乘著醉意,掀起門簾說:“既然做不成夫妻,就看看容貌,以消除我的遺憾!”屋里的人聽見門簾響,都驚愕地站了起來看著他。馮生見果然有那紅衣少女,打扮華美,手捻著腰帶,亭亭玉立。看見馮生闖進來,屋里的人都驚慌不安。辛老翁大怒,命幾個人將馮生揪了出去,馮生酒涌上來,跌倒在亂草叢里,瓦塊石頭雨點般地落下來,幸虧沒砸在身上。

  躺了一會兒,聽見驢子在路邊吃草,馮生爬起來騎上去,踉踉蹌蹌地上了路。夜色迷茫,馮生誤進了山谷,狼奔鴟叫,嚇得他寒毛直豎。猶豫著四下看了看,并不知這是什么地方。遠遠望見一片黑樹林中隱約有燈光,馮生以為必定是村莊,趕著毛驢跑了過去。抬頭一看,是一座高門,便用鞭子敲了敲。門內有人問道:“哪里來的年輕人,半夜跑到這里來?”馮生回答說:“迷了路!蹦侨苏f:“等我稟告主人。”馮生伸著脖子,呆呆地等著。忽聽抽門栓開門聲,一個壯健的仆人走出來,替他牽驢。馮生進去,見房屋都非常華美,大堂上燈火通明。略坐了會,有個婦人出來,詢問客人的`姓名。馮生告訴了她。過了一會兒,幾個丫鬟扶著一位老太太走出來,說:“郡君來了!”馮生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想行禮,老太太止住他,讓他坐下。說:“你是不是馮云子的孫子?”馮生回答說:“是的!崩咸f:“你是我的外甥。我老態(tài)龍鐘,風燭殘年,骨肉親戚之間,久沒來往了!瘪T生說:“我小時候就死了父親,跟我祖父交往的人,十個里也不認得一個。我從沒拜見過您,請指示明白該怎樣稱呼您?”老太太說:“你自己會知道的!”馮生不敢再問,坐在那里冥思苦想。老太太說:“外甥深夜怎么到了這里?”馮生平素常以膽大自夸,便把自己的遭遇一一敘述了一遍。老太太笑著說:“這是大好事。況且外甥是名士,也不玷污她家,野狐精怎么就這么自大?外甥不要擔心,我能給你辦成!瘪T生連連稱謝。老太太看著兩邊伺候的人說:“我不知辛家的女兒,竟是這樣端莊漂亮!币粋丫鬟說:“他家有十九個女兒,都生得姿態(tài)翩翩。不知官人要聘的那個排行第幾?”馮生說:“她大約十五歲左右!毖诀哒f:“這是十四娘。三月里,曾跟她母親來給郡君慶壽,郡君怎么忘了呢?”老太太笑著說:“是高底鞋上刻著蓮花瓣、里面填上香屑,用紗巾蒙面走路的那個吧?”丫鬟說:“是的。”老太太說:“這個婢子倒很會出花樣,弄媚態(tài)。但也真是俊俏,外甥的眼光不錯!北銓ρ诀哒f:“可派個小丫頭去叫她來。”了鬟答應著去了。過了會兒,丫鬟進來稟報:“辛家十四娘叫來了!”接著便見紅衣女子,望著老太太施禮。老太太拉她起來說:“以后成了我外甥媳婦了,就不要行女孩兒禮了!迸悠饋,亭亭玉立,低垂著紅袖。老太太理理她的頭發(fā),又捻捻她的耳環(huán),說:“十四娘最近在閨中做些什么?”女子低聲說:“閑著沒事,繡些花!闭f著,一回頭看見馮生,立即羞縮不安起來。老太太說:“這是我外甥。他一心一意要和你結為夫妻,你怎么就讓他迷了路,在山谷里竄了一夜?”女子低著頭,默默不語。老太太說:“我叫你來,沒別的事,想給我外甥做媒人!迸尤砸谎圆话l(fā)。老太太便命丫鬟去掃床鋪被,讓他們二人完婚。女子紅著臉說:“我得回去告訴父母!崩咸f:“我給你做媒,有什么差錯?”女子說:“郡君之命,我的父母不敢違抗。但如此草草從事,我就是死,也不敢從命!”老太太笑著說:“小女子志氣倒高,不屈從威勢,真是我的外甥媳婦!庇谑,便從女子頭上拔下一朵金花交給馮生,讓他回去查查歷書,定個良辰吉日;又讓丫鬟送十四娘回去。這時,雄雞高唱,老太太派人牽著毛驢送馮生出去。

  馮生出來走了幾步,回頭一看,只見房屋村落全消失了,只有一片茂密的松林和蓬草掩蓋著的幾座墳墓而已。馮生定神想了會兒,醒悟這里是薛尚書的墳墓,薛尚書是馮生祖母的弟弟,所以老太太稱他為外甥。馮生心中明白遇上了鬼,但也不知十四娘是什么人。一路感嘆著回了家,漫不經心地查了個日子等著,心里恐怕鬼約靠不住。再去那座寺廟看看,一片荒涼,寂無人跡。詢問當?shù)氐娜,說是廟里常見狐出沒。馮生暗想:只要得到美人,狐也是好的。

  到了選定的那天,馮生整理房間,打掃道路,讓仆人輪番在門外眺望。一直等到半夜,還沒動靜,馮生已經絕望了。一會兒,忽聽門外人聲喧嘩,馮生趿拉著鞋跑出去一看,花轎已停在院子里了,兩個丫鬟扶著十四娘坐在轎里。嫁妝也沒多余的東西,只有兩個長胡子仆人扛著個甕大的儲錢罐,從肩上卸下放在屋子一角。馮生高興娶了個美麗妻子,并不疑慮她是異類。他問十四娘:“一個死鬼,你們家怎么那樣服貼她?”十四娘說:“薛尚書現(xiàn)在已做了五都巡環(huán)使,數(shù)百里內的鬼狐都供他役使。他不常回家!瘪T生不忘老太太給做媒,第二天,到她的墓上祭祀了一番。同去時,有兩個丫鬟來贈送帶有貝紋的錦帛作賀禮,放到桌子上走了。馮生告訴十四娘,十四娘看了看,說:“這是郡君的東西!”

  同縣有個楚銀臺的公子,從小就和馮生同學,兩人十分親匿。他聽說馮生娶了個狐夫人,便在馮生結婚三日那天,送來禮物,并親自上門舉杯慶賀。過了幾天,楚公子又寫來請柬,請馮生赴宴。十四娘得知,對馮生說:“上次公子來,我從墻縫里見他猿眼鷹鼻,這人不可長久交往,不去為好!瘪T生答應了。第二天,楚公子登門責問馮生負約,就便獻上自已的新作詩篇。馮生評論這些詩篇時,說了些嘲笑話,楚公子很羞慚,兩人不歡而散。馮生回屋,笑著跟十四娘講了一遍。十四娘凄然地說:“楚公子是匹豺狼,不能跟他開玩笑!你不聽我的話,將遭大難!”馮生笑著認了錯。此后,馮生和楚公子經常來往調笑,原來的過節(jié)漸漸消除了。正好提學駕下臨,主持科考,楚公子考了第一,馮生考了第二。楚公子沾沾自喜,派仆人來邀請馮生去喝酒。馮生推辭不去,連叫了幾次,才去了。到后來才知道是楚公子的生日,客人坐滿了屋子,酒宴十分豐盛。楚公子拿出自己的試卷給馮生看,親友爭相圍攏來觀賞,邊看邊贊嘆著。酒過數(shù)巡,有樂隊在下面奏起音樂,一片喧雜,賓主都非常高興。楚公子忽然對馮生說:“俗話說‘場中莫論文’,現(xiàn)在才知道這句話的錯誤。我之所以名次排在你前面,不過因為我的文章開頭幾句略高一籌罷了!惫诱f完,一座人都贊揚起來。馮生乘著醉意,再忍耐不住,大笑著說:“你到現(xiàn)在還以為你是憑文章考第一的嗎?”馮生話音剛落,一座人臉上失色。楚公子羞慚忿怒,無言答對?腿藗円姞顫u漸都走了,馮生也悄悄地溜了回來。酒醒后,馮生很后悔,把這事告訴了十四娘。十四娘不高興地說:“你真是鄉(xiāng)下的輕薄子弟!拿輕薄之態(tài)對待君子,就會喪失品德;對待小人,就會惹殺身之禍。你大難不遠了!我不忍心見你敗落,我們分手吧!”馮生害怕,哭泣著說自己已很后悔。十四娘說:“如想要我留下來,我和你約定,從今后你閉門不出,斷絕交游,不要再酗酒!”馮生恭敬地答應下來。

  十四娘為人勤儉利落,天天紡線織布。經常自己回娘家,但從不在娘家過夜。還常拿出些金銀布帛作買賣,每有贏余,就把錢投進儲錢罐里。天天關門閉戶,有人來訪,就讓仆人謝絕。一天,楚公子又送來信請馮生,十四娘把信燒了,不讓馮生知道。第二天,馮生出門去城里吊喪,在喪家遇到楚公子。楚公子拉著他的胳膊,苦苦邀請。馮生借故推辭,楚公子讓馬夫拉著馬,擁著馮生就走。到了家,楚公子立即命家人設宴。馮生又告辭,說有事要早點回去。楚公子再三挽留,吩咐家姬彈箏奏樂。馮生本來就放蕩不羈,前些日子又一直關在家里,很覺煩悶。忽然遇上今天這個痛飲的機會,酒興大發(fā),再也不管不顧,喝得酩酊大醉,昏沉沉地趴在桌上睡著了。楚公子的妻子阮氏,非常兇悍嫉妒,婢妾們都不敢施脂抹粉。前天有個丫鬟到楚公子的書房中,被阮氏抓住,用木杖猛擊丫鬟的頭部,丫鬟腦袋破裂,立即死了。楚公子因為上次馮生當眾羞辱自己,懷恨在心,天天想著報復,于是圖謀借這個事先把馮生灌醉,誣告他殺人。乘馮生正在昏睡,楚公子把丫鬟的尸體扛到床上,閉上房門走了。馮生五更天時酒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趴在桌子上。起來尋找枕頭床鋪,覺得有個滑膩膩的東西絆了腳,用手一摸,是個人。馮生還以為是主人派了童仆陪伴自己睡覺,便又用腳踢踢,那人一動不動,像具僵尸。馮生恐懼萬分,跑出房門大聲怪叫起來。楚家的仆役們都起來了,點上燈一照,發(fā)現(xiàn)一具尸體,便抓住馮生憤怒地吵鬧起來。楚公子出來察看了一番,誣說馮生奸不遂,殺了丫鬟,將他捆起來,送到了廣平縣衙。隔了,一天,十四娘才知道這件事,不禁潸然淚下,說:“早知道會有今天了!庇谑敲刻於妓湾X給馮生花費。馮生見了府尹,無理可伸,被天天嚴刑拷問,打得皮開肉綻。十四娘親自去詢問他經過,馮生見了她,悲憤填膺,說不出話來。十四娘知道這次陷井已深,便勸馮生先屈認了,以免再挨打,馮生哭著答應了。十四娘來來往往時,別的人在眼前也看不見她。十四娘回家又感慨又嘆息,忽然,她把自己的丫鬟打發(fā)走了。一個人住了幾天,十四娘又托媒婆買了個良家女子,名叫祿兒,十五歲,容貌頗為艷麗。十四娘跟祿兒,同吃住,看待她不同于一般丫鬟。馮生招認誤殺人命后,被官府判了絞刑。仆人得知這個消息,泣不成聲地告訴了十四娘。十四娘聽說,面色坦然,像毫不介意。不久,快到了秋后處決犯人的日子,十四娘才惶惶不安,經常白天出去,晚上才回來,腳不停歇。常在沒人的地方,悲傷哀痛,以至于寢食都廢。

  一天下午,十四娘派出的那個狐丫鬟忽然回來了。十四娘急忙起身,將丫鬟叫到無人處,二人小聲交談起來。十四娘再出來時,笑容滿面,和平常一樣料理家務。第二天,仆人到監(jiān)獄,馮生托他帶回話來,要十四娘去見一面,以便永訣。十四娘漫不經心地答應了一聲,也不悲傷,沒當回事,家人私下里議論她太忍心。忽然路人到處流傳,楚銀臺已被革職,平陽觀察奉皇帝特旨,重審馮生一案。仆人聽說大喜,急忙告訴了十四娘。十四娘也很高興,便派他到官衙中探聽。去了后,馮生已經出獄,與仆人見面,悲喜交集。一會兒,楚公子逮到,平陽觀察一審問,明白了其中的全部實情,便立即釋放了馮生,讓他回家。馮生回家見了十四娘,不禁淚珠滾滾;十四娘也看著他心酸不已。悲傷過后,才又喜歡起來,但馮生終究不知自己的案子皇帝是怎么知道的。十四娘指著丫鬟說:“這是你的功臣!”馮生驚愕地詢問緣故。

  原來,十四娘派丫鬟進京,想到皇宮告狀,為馮生申冤。丫鬟來到京城,見宮中有神靈守護,便在御溝外徘徊猶豫,一連幾個月進不去。丫鬟怕誤了事,正想再回來商量個辦法,忽聽說皇帝要去大同,丫鬟便預先趕到大同,裝作娼妓;实鄣匠加喂洌貏e寵愛她;又懷疑她不是一般的風塵女子,丫鬟便哭起來;实蹎枺骸坝惺裁丛┣鼏幔俊毖诀呋卮鹫f:“我原籍廣平縣,是生員馮某的女兒。父親因冤案將被處死,于是把我賣到了倡寮里。”皇帝聽說,很慘然,賜給她一百兩銀子。臨走前,又詳細問了事情經過,用紙筆記了姓名;還說要和她共享榮華富貴。丫鬟說:“但愿我和父親能團聚,不想過富貴生活!被实埸c頭答應,便走了。丫鬟講了經過,馮生急忙下拜,熱淚盈眶。

  不久,十四娘忽然對馮生說:“我如不是為了情緣,哪里會有這些煩惱?你被下獄時,我奔走于親戚之間,卻沒一個人肯為我想個辦法。那時的酸楚,真讓人沒法說。現(xiàn)在我越感到這塵俗世界令人厭煩苦惱。我已替你找了個女子,我們從此分別吧!”馮生聽說,哭著跪在地上不起來,十四娘才作罷。到夜晚,十四娘讓祿兒去跟馮生睡,馮生拒而不納。第二天早晨看看十四娘,容光頓減。又過了一個多月,十四娘漸漸衰老。半年后,便又黑又丑,像個村婦。但馮生仍恭恭敬敬地對待她,始終不變。十四娘忽然又說要告別,還說:“你自有美麗的妻子,要我這丑老婆子干什么?”馮生像上次那樣哭著哀求。又過了一個月,十四娘暴病,不吃不喝,疲憊地躺在床上。馮生端湯喂藥,像侍奉父母。請來巫婆、醫(yī)生,都不靈驗,十四娘終于不治,去世了。馮生悲痛欲絕,就用皇帝賜給丫鬟的那一百兩銀子,埋葬了十四娘。過了幾天,狐丫鬟也走了。馮生便娶了祿兒為繼室,過了一年便生了個兒子?墒沁B年歉收,家境日漸蕭條,夫妻二人一籌莫展,相對憂愁。馮生忽然想起屋角里的儲錢罐,常見十四娘往里投錢,不知錢罐還在不在。過去一看,只見豆豉盆子、鹽罐子擺了滿滿一地。一件件挪開,見儲錢罐還在,用筷子往罐里捅了捅,堅硬得插不下去。把罐子摔碎,金錢嘩嘩地淌了出來。從此,馮生一下子富裕起來。

  后來,馮生的仆人到太華山,遇見十四娘,騎著匹青騾子,丫鬟騎著驢跟在后面。十四娘見了仆人,問:“馮郎平安嗎?”還說,“回去告訴你主人,我已名列仙籍了!闭f完,便消失不見了。

  作者簡介

  蒲松齡(1640—1715),清代杰出的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人。他出身于一個沒落的地主家庭,父親蒲槃原是一個讀書人,因在科舉上不得志,便棄儒經商,曾積累了一筆可觀的財產。等到蒲松齡成年時,家境早已衰落,生活十分貧困。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xù)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后屢受挫折,一直郁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后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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