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霸王道”的學理形成與學說調(diào)適
漢家制度的特點,學界習慣以漢宣帝的霸王道雜之論之。其中,霸王道一般被解釋為霸道與王道的融通,即漢王室吸收法家力政和儒家仁政的合理之處,作為治國的策略。這一點,就學理而言并無大的問題。漢承秦制,乃繼承秦之霸業(yè);武帝獨尊儒術(shù),則開始采信王道學說。但就學說史來看,霸王道一詞僅見于宣帝之言,并未成為漢人論政之共識。周秦多有論霸王之道者,故霸王道或為霸王之道的省稱,而關(guān)于霸王之道,許多學者自周秦便開始進行了學理上的探討和實踐上的嘗試。
《左傳閔公元年》載齊仲孫湫與魯閔公論霸王之器,《國語晉語八》載叔向與趙文子論霸王之勢,而后《墨子》《孟子》《荀子》《禮記》《管子》《韓非子》《呂氏春秋》《淮南子》等亦多論如何成就霸王之業(yè),《戰(zhàn)國策》《吳越春秋》《越絕書》亦廣記諸侯向臣屬求教霸王之道,可見霸王道之論早在先秦便已形成。因而我們對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nèi)蔚陆,用周政乎之論深加考察,就會發(fā)現(xiàn)霸王道既是霸道王道的合稱,更是霸王之道的省稱。
一、霸道與王道的現(xiàn)實困境
霸道與王道的差異,多數(shù)人認為是以德服人還是以力服人的區(qū)別,但這只是理論形態(tài)的闡釋。落實到現(xiàn)實政治行為中,推崇王道者亦有征伐之論,如《孟子離婁》及《孟子公孫丑》中所記載的孟子關(guān)于齊燕爭霸之間的困惑和無奈,正反映出王道說不足以以德化天下,不得不以兵爭應對征伐的現(xiàn)實。即便是維護傳統(tǒng)秩序的《春秋》,也不得不稱贊齊桓公、晉文公等霸主以征伐穩(wěn)定天下秩序的努力。
顧炎武曾言春秋時猶宗周王,而七國則絕不言王矣,即春秋時期的霸主雖以力服國,然尚以尊王為號召,故王道仍存。如齊桓公稱霸,周襄王使宰孔賜桓公文武胙、彤弓矢、大路,命無拜,以確認其方伯地位,賦予鎮(zhèn)撫周邊諸侯之權(quán);晉文公稱霸,王命尹氏及王子虎、內(nèi)史叔興父策命晉侯為侯伯等,由周王予以承認。而戰(zhàn)國諸侯,罔顧周天子的封賜,皆自稱王,無視周天子之存在,故秦之滅周,諸侯亦不做聲。司馬遷所言:天子微,諸侯力政,五伯代興,更為主命。自是之后,眾暴寡,大并小。秦、楚、吳、越,夷狄也,為強伯。以為戰(zhàn)國諸侯以力服國,非維護天下秩序,乃是出于一國之私。
孟子的見聞,最能反映出諸侯的這一急功近利的心態(tài)。盡管孟子堅持認為王與霸是對立的,暢其言王道而不言齊桓、晉文霸道之事,并云仲尼之徒無道,而后世無傳。然其入魏,梁惠王則直接問何以利吾國,梁襄王思考的是天下惡乎定,齊宣王關(guān)注的是德如何,則可以王矣。面對辟土地,朝秦楚,蒞中國而撫四夷充滿渴望的諸侯,孟子不得不思考仁政與力政的關(guān)系。
在孟子看來,仁政出于王道,雖有力政,卻是以力輔仁,也就是說即便動用武力相強的霸業(yè),一要出于王道,二要基于王道。《孟子公孫丑上》所言的以力假仁者霸,反映出儒家并非反對霸道,而是要求將霸道限制在仁政的范疇之內(nèi)。所以春秋時期的 霸主,因舉著尊王攘夷的大旗,便得到了儒生的默許。也就是說,儒家并不天然反對力政,而是反對罔顧道德訴求的霸業(yè)。正是基于這樣的認知,司馬遷在撮合史料敘述周秦時期的霸王時,便多舉其德政之舉,如齊桓公的修善政贍貧窮;晉文公修政,施惠百姓;秦穆公施德諸侯;宋襄公修行仁義等,以明確霸道對王道的維持。
力政與仁政相輔相成,以春秋五霸最為典范。戰(zhàn)國儒家的新動向,在于強調(diào)王道和霸道的融通,將霸業(yè)納入到王道的體系中,使之成為新的王道論。如荀子眼中的霸道,本質(zhì)仍是詐心以勝,但為了保護王道,他還是期望盡量符合信立而霸的要求,君人者,隆禮尊賢而王,重法愛民而霸,好利多詐而危。在他看來,霸業(yè)不是完全靠著逞強好勝、強迫他國而獲得,而是憑借依照法令、愛護百姓成就的。因而長久的治國之道,是霸道與王道的融通,如《霸言》所言:霸王之形,德義勝之,智謀勝之,兵站勝之,地形勝之,動作勝之,故王之。既承認王道必須建立在霸業(yè)之上,又認同霸道必須以王道為終極目標,二者相輔相成!豆茏颖ā芬嗳缡茄裕褐\得兵勝者霸,故夫兵雖非備道至德也,然而所以輔王成霸。因霸而王便是依靠力政實現(xiàn)王道,如商湯、文武;輔王成霸便是以仁義之舉輔佐霸業(yè),如春秋五霸。這樣的力政與仁政的融通,便是長遠的霸王之道。
二、《呂氏春秋》對霸道的糾補
歷史是以成敗論王寇的,思想是以是非論成敗的。如果沒有秦一統(tǒng)天下的歷史事實,王道和霸道的對峙還會持續(xù)成為學者們辯論調(diào)和的話題,而這種理論上的設(shè)計,無論如何完美,都必待歷史實踐,才能檢驗出其內(nèi)里的殘缺。
但現(xiàn)實問題在于,任何政權(quán)都要先求存,后立威。春秋五霸之所以霸業(yè)不能持久,非國政之不修,正在于霸道一決于君,國君明則國強,國君弱則國疲。霸道之所以建立并持久,必賴制度以為保障。春秋至戰(zhàn)國,尚霸業(yè)者眾,能建霸業(yè)者非用法家立制而不能成。李悝、吳起、商鞅、申不害等人的積極實踐,以及慎到、管子學派、韓非對霸道學說進行的理論構(gòu)建,不僅形成了霸道論,而且形成了力政傳統(tǒng)。呂不韋任秦相13年,最能體會力政論的弊端,故其著《呂氏春秋》,不是簡單地改變秦的不文之弊,而是試圖為秦制立法,以補缺秦政之不足。
《呂氏春秋》對霸道說的調(diào)整,正是吸收了王道說的心性論,對秦推行已久的霸道學說的病理進行了糾補。郭沫若認為《呂氏春秋》是以荀子學說為其中心思想的,正是看到了呂不韋門客對荀子德主刑輔觀念的認同。而荀子與呂不韋幾乎是同時代的人,《荀子》與《呂氏春秋》大約都在公元前239年~公元前230年間撰成,二者融合儒道之說,表明了此時的學者已經(jīng)意識到王道偏于理想而霸道過于功利的弊端,試圖折中而形成更為穩(wěn)妥的政治學說。我們可以比較呂不韋及其門客對霸道、王道學說的融通路徑。
三、霸王道雜之實踐與學理
我們習慣將王道與霸道分開來討論,是因為在經(jīng)典的儒家、法家著作中,王道和霸道的歷史觀不同、政治觀有異,二者在行政措施、行為方式和治道選擇上有著云泥之別,正如《荀子議兵》言:以德兼人者王,以力兼人者弱。因而商鞅游說秦孝公時,能將帝道、王道、霸道分而言之,供秦孝公選擇。落實到現(xiàn)實政治操作中是治道,而落實于紙面討論的只是學說。學說往往具有理想性,可以為達觀點鮮明而走向極端;而現(xiàn)實卻要允執(zhí)厥中,不可能將德政或力政推向極致。從這個角度來看,霸道、王道作為學說,各有側(cè)重,而作為現(xiàn)實政治的手段,仁政和力政不可分離使用,而是相輔相成,故周秦間人論及治道,則以霸王一詞出之。
《左傳閔公元年》載齊仲孫湫入魯省難,對閔公言:親有禮,因重固,間攜貳,覆昏亂,霸王之器也。杜預注:霸王所用,故以器為喻。其所言的霸王,非簡單的霸道和王道,顯然是作為一個復合詞使用的,指代成就霸業(yè)之王。其所謂的四條措施,便是成就霸王之業(yè)的基本策略:親有禮言義,因重固言信,間攜貳言和、覆昏亂言仁。《禮記經(jīng)解》便言:義與信,和與仁,霸王之器也。即借助仁義手段成就霸業(yè),是為霸王的手段。由此可見,儒家并不排斥霸道,甚至認為霸道是輔佐王道的手段。因而儒家學說在霸王二詞合用時,強調(diào)的更多是其對于儒家核心價值觀的尊崇,即承認王道基礎(chǔ)上的霸道之舉。
從周秦文獻記載來看,生活在現(xiàn)實政治中的君王們似乎對霸道和王道的理論分野并不在意,反倒對霸王之業(yè)、霸王之道有著濃厚的興趣。據(jù)《吳越春秋》記載,闔閭元年(公元前514年),打算有所作為的闔閭便舉伍子胥為行人,以客禮事之而與謀國政,開門見山就問伍子胥曰:寡人欲強國霸王,何由而可?伍子胥回答說:凡欲安君治民,興霸成王在伍子胥看來,霸王就是興霸成王,即效仿齊桓、晉文之事稱霸,仿效楚靈、平、昭稱王。臥薪嘗膽后的勾踐臣吳歸越,跟范蠡討論復國大計時說:今王受天之福,
復于越國,霸王之跡,自斯而起。也以霸王之業(yè)作為夢想。勾踐用大夫文種和范蠡,正是看到了二人精通霸王之道,計研向勾踐推薦二人時就曾說:范蠡明而知內(nèi),文種遠以見外。愿王請大夫種與深議,則霸王之術(shù)在矣。《越絕書》更是記載兩人曾經(jīng)相互切磋,最終形成了霸王之道,大夫種入其縣,得蠡而悅,乃從官屬,問治之術(shù)。蠡修衣冠,有頃而出。進退揖讓,君子之容。終日而語,疾陳霸王之道。志合意同,胡越相從。此后勾踐滅吳、朝周、會諸侯,正是依二人計策行事,最終越兵橫行于江淮之上,諸侯畢賀,號稱霸王。而其所推行的治道,便是大夫文種和范蠡研究出來的霸王之道。
可知周秦之際,如何成就霸王之業(yè),便成為諸侯君臣戚戚于心的向往。叔向曾與趙文子論霸王之勢,在德不在先歃,齊景公曾問晏子:吾欲善治齊國之政,以干霸王之諸侯。尋求成就霸王之業(yè)。鄒忌曾以鼓琴見齊宣王,為王言琴之象政狀及霸王之事。甚至公孫丑也勸孟子入齊:夫子加齊之卿相,得行道焉,雖由此霸王不異矣。如此,則動心否乎?
據(jù)《戰(zhàn)國策》的記載,石行秦謂大梁造言欲決霸王之名,不如備兩周辯知之士,范雎對秦昭王說:以秦卒之勇,車騎之多,以當諸侯,譬若馳韓盧而逐蹇兔也,霸王之業(yè)可致。蘇秦說六國合縱,對楚威王說以霸王之資如何如何,王鐘對魏武侯說霸王之業(yè)如何如何,季梁勸阻魏王攻邯鄲,也說以今王動欲成霸王,舉欲信于天下之辭。諸侯君臣言及霸王,既不諱言,也不闡釋,顯然霸王之概念已昭然成為諸侯的目標。
淮南君臣承認強國富民成就霸王之業(yè)的前提,《泛論訓》謂強者勝則度地計眾,富者利則量粟稱金,若此,則千乘之君無不霸王者,而萬乘之國無不破亡者矣。但反對法家嚴刑苛法來強國:體道者逸而不窮,任數(shù)者勞而無功。夫峭法刻誅者,非霸王之業(yè)也;棰策繁用者,非致遠之術(shù)也。靜無為也可以成就霸王之業(yè),關(guān)鍵在于得民心,而得民心不在于官有多強,而在于其能以柔弱勝剛強,以不勝而大勝,《詮言訓》言:能成霸王者,必得勝者也;能勝敵者,必強者也;能強者,必用人力者也;能用人力者,必得人心也;能得人心者,必自得者也;能自得者,必柔弱也。強勝不若己者,至于與同則格;柔勝出于己者,其力不可度。故能以眾不勝成大勝者,唯圣人能之。是用道家學說對王道、霸道學說的兼容。
同樣,《淮南子》也肯定民本、仁義對于教民的重要性,但對儒家過分強調(diào)的圣王盡人事而得天命之說有了一定的修正!洱R俗訓》言:趨舍同,誹譽在俗;意行鈞,窮達在時。湯、武之累行積善,可及也;其遭桀、紂之世,天授也。今有湯、武之意,而無桀、紂之時,而欲成霸王之業(yè),亦不幾矣。認為能否成就霸王之業(yè),既要行王道,也要得天時,若湯、武之德,若不遭逢桀、紂之惡,其也無法成就革故鼎新之大業(yè),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儒家認為王道無所不能的威力。
由此可見,秦漢間對霸王之道的實踐總結(jié)和學理探討,不再是簡單的霸道和王道的雜糅,而是出于對霸王如何行事、如何成功的綜合思考。其中,霸道、王道說的不足得以互補,霸王之道全方位融合了各種學說,如伍子胥、范蠡分別為吳、越建立都城所采用的陰陽觀念、稷下學派借用輕重理論霸王之術(shù)、《淮南子》用黃老學說糾補儒家學說的固執(zhí)、法家學說的嚴苛等。從這個視角來看,漢人眼中的霸王道雜之,不是王道和霸道的并用,而是一套兼容諸多學說的霸王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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