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蒲松齡
傳奇小說的蔚為大觀,始于唐。繁華落盡之后,中國的文言小說自此陷入了長久的沉寂。而蒲松齡的出現(xiàn),如冰河下洶涌的暗流終于途經(jīng)春天,徹底打破了這一格局。
公元1640農(nóng)歷四月十六日破曉,山東省淄川縣蒲家莊的一戶農(nóng)家,一陣響亮的啼哭聲驚飛了漫漫長夜,迎來了村頭的第一縷曙光。晨曦中飛鳥的剪影和它身后舊夢初醒的柳枝,共同見證了這一非同凡響的時刻。
關(guān)于蒲松齡名字的由來,史上還有一個有趣的記載。據(jù)說早在蒲松齡出生前,其父有一次夜里夢見一個仙風(fēng)道骨的出家人,將一貼膏藥貼于其兒胸膛,其父遂被驚醒。待兒出世,便為其取名松齡,言壽比南山不老松之意,希望其子一生安康。及至蒲松齡出生,家道已經(jīng)衰落,其父只好將未遂之愿寄托在兒子身上,關(guān)閉諸多視聽,不遺余力地指導(dǎo)兒子讀書。19 歲時,蒲松齡便以府縣道三個第一的佳績考中秀才。幸運之神似乎就在不遠處朝著這個身負(fù)眾望的少年招手。然而,之后三年一次的鄉(xiāng)試,卻成了蒲松齡一生都不曾邁過的坎。直至72歲,他生命的晚秋,蒲松齡才博得歲貢的功名。一次次的志在必得,換來歲歲年年的折戟沉沙。在這漫無邊際的等待與清貧如水的黯淡人生里,為了維持生計,41歲的蒲松齡不得不做起家庭教師這一辛苦而又卑微的工作,直到71歲,方才撤帳回家。
科舉考試制度對于蒲松齡來說,是一根難以攀爬的藤蔓。即使傾其一生,也只能望其項背。同行者及尾隨者們蜂擁而來,又從身邊呼嘯而過,漸漸沐浴在功成名就的陽光里。而蒲松齡,獨自滯留根部,和萬千失落者一起,被覆蓋在那片碩大的濃蔭下,艱難地呼吸。
然而,蒲松齡就是蒲松齡。即使一次次跌入萬丈深淵,也決不肯把時間和精力浪費在一聲聲嘆息和一次次抱怨里。他在一次次困惑與尷尬之后絕地而起,用一支飽含激情與熱淚的巨筆,將滿腔的悲憤與困苦,化作不朽的傳奇篇章。
蒲松齡從三十多歲開始,便堅持《聊齋志異》的創(chuàng)作與加工。半袋煙,一壺茶,往往換來一段段離奇曲折抑或纏綿悱惻的故事。夜深人靜的時候,那些鬼魅花妖,便舞動在聊齋閃爍的燭光里,糾纏于蒲松齡醒來睡去的夢里。她們讓蒲松齡凄涼而又孤寂的靈魂漸趨飽滿而有厚度,溫暖而又明亮。
四十多年的筆耕不輟,一部《聊齋志異》為世人勾畫了一幅幅氣勢磅礴的人生畫卷,構(gòu)建了一個瑰麗奇特異彩紛呈的精神家園。那里有蒲松齡終生不得亦不死的夢,有蒲松齡人生城堡中所有的真善美,亦真亦幻,永生不滅。
《葉生》中的葉生,文章詞賦冠絕當(dāng)時,窮其半生,困于科場,最后郁郁而終。但他不死的魂魄一直苦苦追隨著自己生前的知己,縣令丁稱鶴,無數(shù)個日夜的寒窗苦讀,一次次高進榜首直至進士及第。當(dāng)他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懷著欲一日看盡長安花的欣喜回歸故里時,卻驚飛了妻兒殘守的夢境。你已死去多年!驚慌失措的愛妻顫抖著望著眉眼間洋溢著喜悅之情的葉生。葉生方悟自己已然死去多時,是那顆不甘就此泯滅的靈魂一路支撐著自己苦苦狂奔,直達夢中的彼岸。彼岸終于花開,回首方知是夢。枕邊,是殘留的淚痕。
在蒲松齡構(gòu)建的人生城堡里,萬物皆有情。有著人性最燦爛奪目的真善美,洋溢著唯美的浪漫氣息。無論鬼狐還是花妖,她們都能置封建禮法于不顧,夜扣書齋和心愛的窮酸書生幽會。她們熱烈而又大膽地追求自己的愛情和幸福,絲毫沒有世俗婚姻中門當(dāng)戶對的觀念和嫌貧愛富的庸俗想法。她們對于戀愛對象的選擇,完全遵循自己內(nèi)心的愿望;蛞蛑救は嗤,或因愛好相近,而絕不會顧及對方身份的卑微。一旦付出真心,她們便義無反顧,即使?菔癄,亦矢志不渝。
《香玉》中的白牡丹香玉,愛上了書生黃生,當(dāng)她被迫遷往他處,立即枯萎而死。在黃生寫了五十多首詩日夜憑吊之后回歸紅塵與之相愛相依。后來黃生魂魄所寄的牡丹被道士砍死,他便因之憔悴而死。這種因情而生為情而死的純真愛戀,詮釋了蒲松齡與那個世界格格不入的愛情觀念,為世人營造了一片溫潤的凈土。那里,沒有冬天,四季花開。
無論是連鎖晚霞白秋練,抑或是仙女翩翩,人人至情至性,只求與心愛的人志同道合心心相印,不羨高官厚祿,極為超然灑脫。
蒲松齡,畢其一生,憑借個人的力量,將中國的文言小說推向了一個常人不可企及的高度,給世人留下了一曲曲蕩氣回腸的挽歌。透過那一個個力透紙背的形象,我們讀懂了那個孤獨的徘徊在宿命邊緣的靈魂,感受到了來自他生命深處的強大的張力。它們就那樣自然而然地鮮活在了我們的血液里。
72歲那年,與蒲松齡患難與共56 年的妻子劉孺人病逝。歷經(jīng)人生無際風(fēng)雨的蒲松齡,在埋葬妻子的儀式上淡然地對兒孫們宣布,自己將在三年之內(nèi)死去。
兩年之后,公元1775 年,74歲的蒲松齡,輕輕倚在浸透了他一生心血,見證了他一生蒼涼的聊齋南窗,悄然而逝。
暮色四合。窗外,一只飛鳥悲鳴而過。南山上那棵千年古松,瞬間轟然坍塌。
一條波濤洶涌的河流,正從抽象的史書中翻卷而來,流經(jīng)所有干涸的灘涂,一路歌頌著春天。
我們,在三百年后的今天,就站在蒲松齡夢中的那條河邊。
感謝蒲松齡們。他們的憧憬,滋養(yǎng)了一片又一片文明的綠洲。因為他們的抗?fàn)帄^起努力,今天,渺小卑微的我們,才得以心安理得地踩在他們目力所及心靈所及而注定足跡無法企及的高度,怡然自得地呼吸著順著那條河流飄過來的,溫潤而自由的春風(fēng)。
昔日飽滿而有熱度的聊齋,早已在蒲松齡的離去之后憔悴了容顏。而衍生于此的那片瑰麗奇幻的王國,注定不會隨著蒲松齡仙逝的身影一起飄散。它們,將會陪著蒲松齡當(dāng)年那個不死的夢一起,驕傲而頑強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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