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賈誼

【題解】

漢人很注重總結(jié)秦亡的教訓(xùn)，這是因為他們所處的時代距離秦亡不遠，而且也可以為漢朝統(tǒng)治者及后世提供借鑒，賈誼的《過秦論》就是這方面的佳作。

《過秦論》肯定了秦孝公支持商鞅變法所起的重要作用，文章的主旨在于“過秦”，也就是譴責(zé)秦朝的過失。在賈誼看來，秦孝公吞并六國時，處于攻勢，依靠權(quán)勢和暴力取得了天下。統(tǒng)一天下后，就該施行仁政，注重教化，這樣才能夠避免滅亡。

【原文】

秦孝公據(jù)殽函之固[1]，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窺周室；有席卷天下、包舉宇內(nèi)、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當是時也，商君佐之，內(nèi)立法度，務(wù)耕織，修守戰(zhàn)之具；外連衡而斗諸侯[2]。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沒，惠文、武、昭蒙故業(yè)，因遺策，南取漢中，西舉巴蜀，東割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諸侯恐懼，會盟而謀弱秦，不愛珍器、重寶、肥饒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從締交[3]，相與為一。當此之時，齊有孟嘗，趙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寬厚而愛人，尊賢而重士，約從離橫，兼韓、魏、燕、趙、宋、衛(wèi)、中山之眾。于是六國之士，有寧越、徐尚、蘇秦、杜赫之屬為之謀，齊明、周最、陳軫、召滑、樓緩、翟景、蘇厲、樂毅之徒通其意，吳起、孫臏、帶佗、兒良、王廖、田忌、廉頗、趙奢之倫制其兵。嘗以十倍之地，百萬之眾，叩關(guān)而攻秦。秦人開關(guān)延敵，九國之師遁逃而不敢進。秦?zé)o亡矢遺鏃之費，而天下諸侯已困矣。于是從散約解，爭割地而賂秦。秦有余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尸百萬，流血漂櫓。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強國請服，弱國入朝。

施及孝文王、莊襄王，享國日淺，國家無事。

及至始皇，奮六世之余烈，振長策而御宇內(nèi)，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zhí)敲樸以鞭笞天下[4]，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頸，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長城而守藩籬，卻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報怨。于是廢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以愚黔首[5]；隳名城[6]，殺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銷鋒[7]，鑄以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后踐華為城，因河為池，據(jù)億丈之城，臨不測之溪以為固。良將勁弩，守要害之處；信臣精卒，陳利兵而誰何。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為關(guān)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孫帝王萬世之業(yè)也。

始皇既沒，余威震于殊俗。然而陳涉，甕牖繩樞之子[8]，氓隸之人[9]，而遷徙之徒也。材能不及中庸，非有仲尼、墨翟之賢，陶朱、猗頓之富；躡足行伍之間，俛起阡陌之中[10]，率罷弊之卒，將數(shù)百之眾，轉(zhuǎn)而攻秦。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天下云集而響應(yīng)，贏糧而景從[11]，山東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陳涉之位，非尊于齊、楚、燕、趙、韓、魏、宋、衛(wèi)、中山之君也；鋤、耰、棘矜[12]，非铦于鉤、戟、長鎩也[13]；謫戍之眾，非抗于九國之師也；深謀遠慮，行軍用兵之道，非及曩時之士也。然而成敗異變，功業(yè)相反。

試使山東之國與陳涉度長絜大[14]，比權(quán)量力，則不可同年而語矣。然秦以區(qū)區(qū)之地，致萬乘之權(quán)，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為家，殽函為宮。一夫作難而七廟隳[15]，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

【注釋】

[1]殽(yáo)函：殽山與函谷關(guān)。

[2]連衡：亦作“連橫”。

[3]合從：即合縱。

[4]敲樸：棍子。

[5]黔首：百姓。

[6]隳(huī)：毀壞。

[7](dí)：通“鏑”，箭頭。

[8]甕牖(yǒu)：以破甕作為窗戶，形容貧窮。

[9]氓(ménɡ)隸：充當隸役的平民。

[10]俛(miǎn)：通“勉”，盡力。

[11]贏：擔(dān)。景：通“影”。

[12]耰(yōu)：平整土地所用的一種農(nóng)具。棘矜：棗木棍。

[13]铦(xiān)：鋒利。鎩(shā)：長刃矛。

[14]絜(xié)：比較。

[15]七廟：天子的宗廟。古代制度規(guī)定天子的宗廟要供奉七代的祖先。

【翻譯】

秦孝公憑著殽山和函谷關(guān)的險固，擁有雍州肥沃的土地，君臣上下固守，伺機篡奪周王朝的政權(quán)；他們懷有席卷天下、征服各國、統(tǒng)一四海的志向，并吞八方的野心。在這個時侯，商鞅開始輔佐孝公，他對內(nèi)建立法律制度，發(fā)展農(nóng)業(yè)和紡織，整修攻守的裝備；對外實行連橫政策，使諸侯們自相爭斗。于是，秦國人不費任何勞苦便取得了西河以外的土地。

秦孝公死后，惠文王、武王、昭襄王都是繼承上一代留下的基業(yè)，遵照前人的策略，秦國因而向南取得了漢中，向西攻占了巴蜀，在東邊割取了肥沃的土地，接收了重要的州郡。諸侯們都感到恐懼，于是會盟共謀削弱秦國之計，不惜用珍奇的器物、貴重的財寶和肥沃的土地來招納天下賢才，締結(jié)合縱的盟約，結(jié)為一體，聯(lián)合抗秦。在這個時候，齊國有孟嘗君，趙國有平原君，楚國有春申君，魏國有信陵君，這四個人，都是明智忠信、寬厚愛人、禮賢下士的君子，他們約定合縱以拆散連橫，聯(lián)合了韓、魏、燕、趙、宋、衛(wèi)、中山等國的抗秦力量。于是六國的士人當中，有寧越、徐尚、蘇秦、杜赫這些人幫著出謀劃策；有齊明、周最、陳軫、召滑、樓緩、翟景、蘇厲、樂毅這些人來溝通各國的意見；有吳起、孫臏、帶佗、兒良、王廖、田忌、廉頗、趙奢一批人來統(tǒng)率各國的軍隊。他們曾以十倍于秦國的土地、上百萬的兵力，直抵函谷關(guān)攻打秦國。秦國的軍隊開關(guān)迎戰(zhàn)，九國的軍隊都疑懼退縮，爭相逃亡而不敢前進。秦國沒有耗費一支箭、一個箭頭，天下的諸侯就已經(jīng)疲憊了。于是合縱的盟約解散了，各國爭相割讓土地以賄賂秦國。秦國因而有余力利用諸侯的疲憊去制服他們，追逐那些逃亡敗北的軍隊，橫在地上的尸首多到上百萬，流的血可以漂起盾牌。秦國趁著有利的時機，宰割天下諸侯，分裂諸侯的土地，于是強國請求歸服，弱國前來朝拜。

傳到孝文王、莊襄王，他們在位的日子短，國家沒什么大事。

秦始皇即位以后，光大了六代祖先遺留下來的輝煌功業(yè)，揮動長鞭來駕馭天下，吞并了東西二周，滅亡了各國諸侯，登上了至高無上的皇帝寶座，控制了上下四方，拿著棍棒奴役天下人民，威震四海。他又在南方占領(lǐng)了百越的土地，改設(shè)為桂林、象郡，百越的君主低著頭，脖子上系著繩子，把生命交給秦朝的小官吏處置。他還派蒙恬到北方修筑長城，固守邊境，將匈奴擊退到七百多里之外，胡人不敢南下放牧，他們的士卒也不敢張開弓箭前來報仇。于是他廢除了先王的治國之道，燒毀了諸子百家的書籍，為的是愚昧百姓；他拆毀了著名的城池，大肆殺戮天下的英雄豪杰，搜集天下的兵器而聚之于咸陽，并銷熔了這些刀箭，鑄成十二個金人，想以此來削弱天下百姓的力量。然后將華山作為城墻，將黃河作為護城河，據(jù)守億丈之高的城垣，下臨深不可測的河水，自以為很堅固了。又有優(yōu)秀的將帥、強勁的弓弩防守在險要的地方；親信的臣子、精銳的士卒拿著銳利的武器，又有誰敢怎樣呢？天下已經(jīng)平定，秦始皇的心中，自以為關(guān)中的險固，真像千里的鋼鐵之城，可以作為子孫萬代做皇帝的基業(yè)了。

秦始皇死后，他的余威仍然震動著與秦國風(fēng)俗不同的邊遠地區(qū)。然而陳涉這個用破甕作窗洞、用繩子栓門戶的窮苦子弟，一個替人種田的仆役，又是個被發(fā)配充軍的人。他的才智比不上一般人，沒有孔子、墨子那樣的賢能，沒有陶朱公、猗頓那樣的財富；只是夾雜在戍卒的隊伍里面，奮起于村野百姓之間，率領(lǐng)著疲憊散亂的士卒，指揮幾百人組成的軍隊，反過來攻打秦朝。他們砍伐樹木作為武器，舉起竹竿作為大旗，卻得到天下人民如云般地聚集響應(yīng)；老百姓自己帶著糧食，如影子一樣地跟從著他，山東的豪杰俊士于是蜂擁而起，開始滅亡秦族了。

再說秦國的天下并非是又小又弱的，雍州的土地，殽山、函谷關(guān)那樣的險固，還是和從前一樣；陳涉的地位，比不上從前齊、楚、燕、趙、韓、魏、宋、衛(wèi)、中山各國君主的尊貴；鋤頭、耰、棗木棍，比不上長鉤、長戟、長矛等兵器的銳利；被發(fā)配去邊境服役的一幫人，也不能和九國的正規(guī)軍隊相提并論；深謀遠慮、行軍用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也趕不上從前諸侯的謀士們，然而成功與失敗卻截然不同，功業(yè)上的建樹也恰恰相反。

假使讓從前殽山以東的諸侯跟陳涉比較粗細短長、權(quán)勢力量，那簡直是不能相提并論的。但是當年秦國以它那一點點地方，發(fā)展到成為擁有萬乘兵車的大國，取得了八州的土地，使原來和秦國地位相等的諸侯前來朝拜，也有一百多年了。此后才把天下合為一家，把殽山、函谷關(guān)當做宮室。結(jié)果一個人起來發(fā)難，卻使得宗廟都被毀掉了，成為天下人的笑柄，這是什么原因呢？這就是因為不能施行仁義，所以攻守的勢態(tài)也就迥異了。

【解讀】

本文整體上采用先揚后抑的寫法，前半部分寫秦的強盛，到“良將勁駑，守要害之處”句時，秦朝的盛勢達到極致。正所謂“盛極必反”，后面部分寫秦亡的過程，極言秦朝失天下之易，與前半部分得天下之難形成鮮明對比，給讀者以強烈震撼。文末的一句“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既是對全文的概括，又揭示了本文主旨，給人們留下思考的空間，可謂余韻悠長，發(fā)人深思。此文層次敲擊，筆筆放松，姿態(tài)橫生，文氣雄駿，大波瀾中埋伏無數(shù)小波瀾，千回百折，朝宗于海，有一唱三嘆之致。